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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怔住。
幕僚看他好像真的不知情,解释说:“炎延虽是女子,但勇猛过人,领兵打仗绝不输男子,使君这些天正准备上疏为她请功。”
那个肩宽腿长的英朗壮士竟然是名女子?
内侍们面面相觑,都一脸不可置信。
李昭很快缓过神,笑道:“原来如此,巾帼不让须眉。”
他真的没看出来炎延是个女子。
不只是因为对方说话行事完全像个男子,还因为他从未想过,女子能够领兵上战场。
所以他根本没有怀疑过炎延的性别。
现在听幕僚一语道出实情,他仔细回想那天见到炎延的情形,对方身着甲衣,看不出身段,头发微卷,既未戴冠,也没束巾帻打扮确实有些异样。
看来,炎延根本没有刻意掩饰身份,所以蜀地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而杨涧他们和她说话时态度自然,毫无忸怩或者鄙夷之态,说明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李昭瞳孔微微一缩。
他对炎延的主人更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将领兵的重任交给一个女子?
驿亭外响起阵阵欢呼声,百姓们箪食壶浆,等候在路旁,争相为归来的军士喝彩。
李昭一眼看到炎延。
她肩披氅衣,骑在马背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跟在她身后的兵士们也个个精神抖擞,神采英拔,一脸骄傲地穿过人群。
金灿灿的曦晖罩在他们身上,他们昂着下巴,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气势不算雄浑,但足够给人安全感。
这支队伍年轻,自信,像一把刚刚出炉的剑,炙热,锋利,火星迸裂。
李昭看得有些出神。
他身后的内侍忍不住嘀咕:“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
左看右看,这位作战归来的女壮士真的不像女子
李昭皱眉,扫一眼内侍。
本朝曾有一位公主率兵东征西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不让须眉。女子为帅固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何至于碎嘴絮叨!
内侍们会意,忙垂首站好,噤声不语。
李昭上前几步。
杨节度使的幕僚紧随其后。
炎延看到他们,驱马朝他们走过来。
幕僚满脸堆笑,张口正要说话,马背上的炎延忽然看到什么,嘴巴一咧,面露笑容,翻身下马,朝一个方向疾步跑过去。
众人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只见炎延一径快步跑到驿亭外停在长道边的一辆牛车旁,笑着朝牛车中的人行了个礼,态度甚为恭敬。
李昭抬起眼帘,看着那辆牛车。
那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碧油车,赶车的是穿白袍的亲兵,垂幔密密匝匝掩住车厢,看不清坐在车里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里面的人似乎正隔着垂幔和炎延说话。
炎延脊背挺直,认真倾听,忽然挠了挠头皮,仿佛有些羞赧。
显然,牛车里的人在夸她。
李昭问一旁的幕僚牛车里坐着的人是谁。
幕僚想起杨节度使的嘱咐,斟酌着答:“是位贵人。”
公主的的身份,蜀地官员已经知晓,但还未正式公布。
贵人?
李昭皱眉,眼神示意身边的内侍。
内侍应喏,出列,走到牛车旁,朝众人致意,表明身份。
亲兵朝车厢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扭头对着内侍点点头。
内侍上前几步,对着低垂的垂幔道:“敢问贵人可是从长安来的?某家主人乃当今雍王,战乱流落至此,前些时得贵人帐下猛士相救,不胜感激,盼能与贵人一见,以当面谢贵人相助之恩。”
垂幔晃动,两根纤长的手指一晃而过,牛车里的人笑问:“雍王在何处?”
内侍愕然。
嗓音宛转娇柔
这位贵人出行喜欢让侍女随行么?
内侍还在发懵,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飘过来:“那便见吧。”
语气随意,全无对宗室亲王的敬畏。
内侍心里有点恼,但想起李昭的吩咐,不敢说什么,回到李昭身边,道:“大王,那位贵人态度傲慢,只让侍女传话。”
李昭笑了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
何必计较这些。
在长安时,他就只是个有名无实、受制于人的亲王,连宫中宦官都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更何况现在他只是个狼狈四处躲藏的没落皇族?
李昭举步朝牛车走过去。
这时,周围的百姓也发现那辆牛车了,纷纷捧起带来的新鲜菜蔬、山果野味等物围过去。
炎延和亲兵忙拦住热情的百姓们,象征性收下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劝众人离去。
众人徘徊在牛车旁,久久不愿离开。
李昭不动声色,一步步靠近牛车。
刚好炎延站在垂幔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里面的人掀开车帘,一阵和风拂过,垂幔如水般潺潺波动,最里一层车帘翻飞。
霎时,人群寂静下来。
帘幕启处,一名年青女郎斜倚在车窗旁,穿一身窄袖上襦,纱罗黄裙,肩挽绿地夹缬披帛,就这么坐在那儿,云发丰艳,雪肤花貌,一双含笑的眸子,似蕴满星光,秋水潋滟。
见帘子被风吹起来了,她并未做出躲避的动作,干脆拂开外面的垂幔,含笑朝众人致意。
众人被她的容光所慑,一时无言。
九宁今天出城来迎接炎延,早就做好要当众露面的准备。
炎延是她的人,她如果一直不现身,那炎延这些天的辛苦就等于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看到人群中的李昭时,九宁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来错。
李昭微服出行,肯定不只是为了向炎延表达感激之情那么简单,他这是打算趁这个时候当众提起皇帝李曦,以李曦的名义奖赏炎延,这样的话,老百姓会自然而然认为所有事情都是李曦的主意,圣人英明。
九宁看也不看李昭一眼,含笑朝道旁的老百姓挥挥手。
老百姓们先呆了一呆,反应过来,神情激动,纷纷朝她下拜。
据说这位贵人身份贵重,是流落民间的沧海遗珠,她不仅生得貌若天仙,还是个大善人,这些天做了许多善事,他们心中十分感激。
“贵主来了!”
这一句激动的欢呼传递开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把道路都堵住了。
亲兵扫视一圈,见远处还有人不断朝这边涌过来,道:“殿下,先回城?”
九宁面上努力保持微笑,点点头。
快走快走,脸要笑僵了。
亲随们分开人群,清理出一条道路,牛车慢慢驶过去。
百姓们追在牛车后走了几里路,经后面的亲随一劝再劝,这才止步。
九宁扭头往回看。
一片密密麻麻的拥挤人潮。
而在人群最后,雍王李昭站在原地,一脸惊愕,甚至有些茫然,怔怔地目送牛车走远。
许久后,李昭还是一动不动。
刚才帘子被卷起,车厢里只有一个人,他没有看错,那是个女子。
炎延的主人不是什么宗室亲王,而是一个女子。
还是个曾被自己利用的女子。
这个女子竟然就是炎延的主人?
她就是那个提前预知先机来到成都府,收编溪洞酋长,壮大部曲,派炎延去救他们的贵人?
他算计过、利用过的周家小娘子雪庭的外甥女
居然是皇室血脉?
微风拂过,本该让人觉得舒畅惬意,但李昭却觉得脊背发凉,一阵阵发冷。
刚才老百姓称呼九宁为贵主,显然杨节度使曾当众暗示过什么,民间才会传出她是贵人这样的流言。杨节度使为人迂腐,没有什么野心,不可能随便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身份,既然他暗示了,那么九宁必定真的是贵主。
贵主可以用来称呼所有宗室女,公主,郡主,县主
周家已经对外宣布九娘病逝,杨节度使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县主名号就对九宁百般照顾,还很恭敬的样子
而雪庭愿意守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佛寺内,只是为了守护九宁。
种种迹象表明,九宁的生父不是寻常人。
李昭惨然一笑。
用不着去打听,也用不着去找谁确认。
只需要仔细回想,把所有蛛丝马迹理清楚,九宁的身份便呼之欲出——她不是雪庭哪个亲戚的女儿,她姓李。
而且,不仅仅寻常是宗室女。
能让雪庭心甘情愿放下佛经,默默守护的,又岂会是一般宗室女?
李昭知道,雪庭非常崇敬武宗皇帝。
唯有武宗之女,才能让他抛下所有。
那年,崔贵妃正是逃往南方去的。
而嫁给周都督之子的崔氏是崔贵妃的从姐妹。
世人以为崔贵妃自愿为武宗殉葬,然而也有人说那只是武宗为保护崔贵妃掩人耳目而已。
李昭是宗室亲王,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
那时朝中很多人想抓住崔贵妃,一来,崔贵妃美貌倾城,让清心寡欲、多年不曾纳妃的武宗一见倾心,觊觎崔贵妃美貌的人不在少数。以前武宗在世,无人敢肖想崔贵妃,待武宗驾崩,那些人就蠢蠢欲动了。二来,崔贵妃是武宗宠妃,万千宠爱于一身,天下皆知,各方势力都想控制崔贵妃,利用她武宗遗孀的身份大做文章。三来,崔贵妃虽然没有害过人,但她荣宠多年,挡了许多人的路,想趁机羞辱她泄愤的人也不少。
那时各方都派出人手追查崔贵妃的去向,最后他们一直查到广州,杀了广州的官员。
但还是没人找到崔贵妃本人。
十几年来不断有人号称找到真正的崔贵妃,后来证明那些都是假的,崔贵妃本人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彻底消失了。
现在想来,崔贵妃之所以消失得那么彻底,应该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女儿。
九宁是崔贵妃的女儿,武宗的血脉。
难怪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是自己的堂妹。
他亲手把自己的堂妹送出去,借以挑拨江州、鄂州。
李昭忽然弯下腰,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
“大王!”
内侍们忙围过来,取出丸药给他服下。
李昭浑身发抖,咽下丹药,缓缓闭上眼睛。
他和雪庭有一点很像。
他们这一生最崇拜敬仰的人,都是武宗皇帝。
在宫里举步维艰的那段日子,李昭曾和雪庭一起追忆武宗皇帝在世时的事。
他感叹武宗皇帝前半生在宦官眼皮底下装聋作哑,即位后终于迎来机会铲除奸宦,重振朝政,为朝廷争取来一丝宝贵的曙光,可惜王朝的底子已经腐朽烂透,内忧外患不是一两代人能够解决的。武宗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虽然能力挽狂澜,暂时重现中兴,但一切都赖于他苦苦支撑,事实上,颓势根本无法挽回。
就像拿纸张去包住燃烧的火焰。
治标不治本。
等武宗驾崩,王朝还是立刻分崩离析,迎来它的末日。
可以说,武宗在位的那些年,其实只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
武宗何其睿智,他难道看不透吗?
当然不,作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已经无可挽救。
但他仍然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
他勤于政事,每天天不亮起驾临朝,军政大事,民间疾苦,事必躬亲,每天要批阅两百多份奏折,处理政事几百余件。
迎娶崔贵妃时,武宗鬓边已染上星星点点的霜色。
李昭曾想,他愿效仿武宗,付出自己短暂的生命,让王朝再多撑一段时日。
撑一天算一天。
但他却为此亲手害了武宗的女儿。
李昭手脚冰凉。
他不停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内侍们担忧不已。
咳了许久,李昭慢慢抬起脸,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
“回城,我要见雪庭。”
府城。
雪庭早就知道李昭会头一个来找自己。
他比李曦聪明,即使杨节度使快把话挑明了,李曦还是没听懂杨节度使的深意,他只需要一点点提示,就能把真相猜一个八九不离十。
又或者说,李曦其实懂,但他不想懂,懒得懂,他只想抓住一切可以享受的机会尽情享乐,以麻痹自己。
排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昭快步走进回廊,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雪庭示意武僧们退下。
砰的一声响,李昭推开门扉,闯进书房,“为什么瞒着我?”
这是他少有的失态的时候。
雪庭舀了碗茶放在长案上,“先吃碗茶。”
李昭走得太急,有些喘不过气,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待呼吸平稳,坐到雪庭对面。
“在永安寺的时候,我吓唬她”他脸色有些发青,“那时你可以告诉我她的身份。”
他有个血缘亲近的堂妹。
他是九宁的兄长。
若他早知道九宁是武宗的女儿,怎么会弃她于不顾?
后来又怎么会利用她?害她被周家人送走?
雪庭擦干净手,提笔,抄写一份刚刚翻译好的佛经。
“大王,告诉你了,又如何?”
他声音平静,嗓音和他的人一样,有种出尘的气质。
“告诉你,好让你利用她的身份?”
雪庭宁愿一辈子不说出真相,也不会让九宁落在李昭手中。
只要认为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李昭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放弃,这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他一旦知道九宁是武宗之女,必定加以利用,先拿她笼络各地豪强,然后再从中挑拨,使豪强们相互争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李昭望着碗中晶莹碧绿的茶汤,沉默了下来。
雪庭继续书写,“大王,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九宁是公主,那重振山河也是她的责任,她应该和你一起扛起没落的江山,阻止群雄崛起?”
李昭端起茶碗,喝口茶。
雪庭停笔,抬起头,看着李昭。
“大王,你知不知道,先圣人是怎么去世的?”
他说的圣人,自然是武宗皇帝。
李昭瞳孔急剧收缩。
雪庭摇摇头,道:“大王想多了,当年的事没有隐情,没有人下毒或是其他圣人他”
他停顿了很久。
“他是累死的。”
武宗暴亡,朝政陷入混乱,宦官再度卷土重来。那时候很多人猜测武宗是被宦官用鸩酒毒害的。
其实不然,武宗的死因很简单——积劳成疾。
从少年时期起,武宗一面要应付宦官们的为难,假装懦弱怕事,一面积极营救被宦官迫害的官员,默默积攒实力。等到登基,他以铁腕铲除宦党,革除弊政,每天起早贪黑,忙得流连后宫的时间都没有。
心血耗尽,药石罔效。
雪庭无声念了几句佛号。
他很小的时候,懵里懵懂,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告诉武宗,他会认真研读书本,钻研学问,长大以后科举出仕,成为武宗的左膀右臂,帮武宗解忧。
武宗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
“傻小子。”
那时雪庭没听明白这一句里的关爱,以为武宗嫌弃他是个小沙弥,做不了官。
直到那次和九宁提起这事,雪庭才明白武宗的意思。
当时九宁问起武宗和崔贵妃,想确认亲生父母生前有什么没完成的遗憾。
雪庭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