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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王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淮王从喉咙发出一声低喝,别过脸去。恰好这时,马车停了,已是到了王府门外。他一甩衣袖下了车,满腹怒火地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书房中,一片诡异的寂静,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淮王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安静的空间内。他闷闷坐在椅中,手将扶手握得紧紧的,任压抑的氛围萦绕四周。
    “父王……”朱见濂轻吸一口气,如今的场面虽然不适合,但眼下时局紧迫,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斟酌着话语,终于开口:“父王,方才的提议,不仅是我心中所想,更重要的是,眼下的情势也需要我们这样做……”
    淮王不吭声,眼睛阖上,手将扶手攥得更紧了。
    朱见濂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道:“杨福方才说过,如今皇上已经拿到叛乱的书信假证,需得我们中的一人亲自面圣,方显诚意。父王您大病初愈,不宜远行,此事可交给我来办。虽然事情的主要责任在杜氏身上,但此事重大,皇上若要追究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淮王府疏于管理,也当受罚。而众所周知,入京以后您因身体不适卧床休息,诸多事务都是我在料理。皇上若要怪父王您对杜氏疏于管教,我大可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由此失掉世子之位,顺利成章。”
    淮王面上是冷冷喝斥,心底是怒火中烧:“你倒是想的周全。”
    朱见濂恭敬道:“父王,既然我们都不打算拆穿杨福的身份,此事就必须有人出面承担。杜氏毕竟是女子,追究到淮王府的根本问题,不是我就是您,既然我正有此心,又何必让您再受影响?”
    “都是借口,借口!”淮王倾过身体,瞪着他:“你不就是想同沈瓷那个丫头一起吗?费这么多口舌,本王已经说过,不同意!”
    “为了她,也不仅是为了她……”朱见濂垂下眸子,情绪未能完全压制,声音已是喑哑,他深吸一口气,将无尽的情绪融在克制的语气中,低缓絮絮:“这样,不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我的母亲……夏莲想要的,夏莲没有得到的,不正是她最希望我能够做到的吗?我不想同你们一样的结局,亦不愿沈瓷在王府受委屈,她是有自己一片天的女子,而我也更渴望没有名权羁绊的生活,这样的决定,于我们而言都是解脱……父王,幸福与成全,是您从前没有给过夏莲的,如今,您也不愿意给我吗?”
    淮王只觉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失去了先前的从容淡定。他躁动地扬手,不经意带倒了案上香炉。香灰撒了一地,间或有点点芯光,闪烁在灰烬之中,又一点一点湮灭了。
    就如同此生姻缘的余烬,跨过两代人的爱怨情仇,于此刻洒落、燃尽、随风飘散。
    夏莲消逝已久的笑靥似乎再次浮现在淮王面前,这是他放在心底妥善珍藏的女子。他其实是爱她的,放在心底,柔情萦绕,只是这爱情在他心底终究抵不过其余更为重要的东西,因而辜负了她,亦辜负了曾经共有的愉悦时光。
    他老了,念旧了,心底死守的名利和面子依然固执,可忆及从前,到底多了一份妥协的柔思。淮王晃晃悠悠地起身,良久站定,望着窗外阴沉潮湿的天,脑中回荡着朱见濂口中的话。不认同,却又被打动。
    良久,他开口问:“是沈瓷要你放弃世子之位同她在一起的?“
    朱见濂见他终于开口,连忙否认:“没有,她还不知晓此事。”
    淮王的手指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今日你阻止她杀掉杨福,杨福又是她的杀父仇人。想必她心里觉得你站在了她的敌对方,或许已对你失望之极。如此情势,你就能肯定她依然愿意同你在一起?”
    朱见濂咬咬牙:“不能肯定。”
    淮王微微一惊:“那你何必这么急着放弃自己的地位?你连她愿意继续同你在一起的把握都没有。”
    朱见濂沉吟片刻,仔细想了想,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若我要对她许下承诺,便应该先把事情做到。如果我一定要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才愿放手,那样是不够诚恳的。”他眸中泛着光亮,认真无比:“对她,我已经错过太多,不愿再预设任何前提条件。得到也好,得不到也好,所谓诚意,就应是在不可未知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去做。唯有如此,才有承诺的资格。”
    淮王沉默,眼睛望着那一地散乱的香灰,喃喃自语:“濂儿,你同我,果真是不太一样的……”他的手在案上弹了弹,指腹间沾了些细软余烬,无奈叹道:“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在王府的日子,不比在其他地方舒坦吗?”
    他语中不解,却也带着一分妥协之意,朱见濂敏锐捕捉到了这分妥协,心中不由喜悦溢出:“同她一起,不分地方,在哪儿都舒坦。”
166 冰冷铁栅() 
忽有叩门声响起,门外的随侍道:“王爷,汪直来了,候在外面。”
    淮王道:“让他进来。”
    “是。”
    没一会儿,随侍领着杨福前来,淮王见状,问道:“怎么样,卫姑娘伤情如何?”
    “伤在肩膀,未中要害,处理了一下伤口,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言归正传,待房门再次关上,杨福便问:“书信假证这方面,你们方才可有商议?”
    “已有对策。”朱见濂将杜氏在其中的关系同杨福叙述了一番,杨福听了,有些愧疚:“这件事,要让一个女子来担?”
    “事有因果,她自己做事阴毒,残人性命,也到了偿还之时。”
    “是啊,事有因果……”杨福低叹一声,不再有异议,道:“既然你们已经商议好了,就先将她押入官府关起来,等得了皇上意见,再看如何处置。谁与我一同入京?”
    朱见濂与淮王对视一眼,淮王仍有犹豫,朱见濂见状,抢过话头道:“父王身体不适,还是我去。我们何时启程?”
    杨福瞥了眼窗外暗下的天幕:“明日如何?若是再晚,恐怕皇上指派给我的精兵都到鄱阳了。”
    “那便这么定下了。”朱见濂立刻应道。
    杨福点点头,多了几分肃然的神情:“待我将这件事禀报皇上后,便找机会去看万贵妃。”
    “此事不急,从长计议。”
    “不,非常急。”杨福忧心道:“汪直有个好友叫王越,一旦证明淮王是清白的,王越也会被放出来。他如今已经怀疑了我的身份,若万贵妃那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后患无穷。”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垂下眼帘:“而且,我答应了沈姑娘……”
    他的话没说完,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朱见濂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拍拍他的肩,没有言声。
    淮王见状,也知眼下只能如此。他站起身,走到朱见濂面前,将他拉到旁侧,压低声音道:“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本王也不再拦你入京。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
    “您说。”
    “本王看杨福的样子,应是下定决心去对付万贵妃了。你得答应本王,别把自己搅进去,最好也让杨福放弃。若他能平安隐退,本王是愿意替他谋求后路的。”
    朱见濂沉声思虑。原本,在他入京的考量中,也是想要参与此事的。杨福不能将行动告诉尚铭,势单力薄,或许唯有自己还能予他一些助力。
    见他犹豫,淮王又道:“今日你用夏莲来说服本王,本王如今也得用同样的方式。既然汪直已经死了,夏莲的仇也算报了大半,她必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血脉为了她而涉险,适可而止,如何?”
    “若我答应,你也会答应我先前提出的条件吗?”
    淮王无奈道:“我是不想答应的,可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如何?”
    朱见濂笑了,终于点头:“好,那我也同意。”
    淮王长长舒了一口气,于今日层出不穷的事件中,终于获取了一点安心。他缓了缓,唤来门外的随侍,正色吩咐道:“去,把杜氏给本王带过来,不得耽误。”
    随侍领命而去,带着两个护卫入了禁足的院落,将命令告知杜氏。
    “王爷,王爷终于要见我了?”杜氏欢天喜地,赶忙拿出匣屉里的金银玉饰精挑细选,拢了拢头上发髻,嘴里喃喃道:“我就知道,王爷还是会来找我的。呵,他朱见濂算什么,就算我再如何,王爷终归是念着我的。”
    反是朱子衿看见随侍面色不善,嗅出些许不安的气息:“母妃,这事儿也来得太突然了些,我怕不一定是好事……”
    杜氏全然不听,对着铜镜细细画眉:“有什么突然的,你看,如今正是晚膳时间,刚巧唤我去用餐。”
    “别浪费时间了。”传令的随侍打断杜氏的话:“快点,王爷特地吩咐要马上过去,不必装扮了。”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便上前架过杜氏的双臂,往院落外面带。杜氏的眉刚刚画了一半,另一头缺了眉尾,急得大叫:“哎,我还没画完呢,你们这些下人,胆子太大了!”
    “您息怒,王爷吩咐了不得耽误,我们等不起。”护卫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连拖带拽地将杜氏拉到了淮王的书房。
    “王爷,人带到了。”
    “你们下去。”淮王的声音冷冰冰的,杜氏不由浑身打了个机灵,细细一看,屋内不止有淮王,还有朱见濂和一个面生的俊俏宦官,看衣着,这宦官职位还不低。
    眼前的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种漠然而锐利的眼光。尤其是朱见濂,唇角似勾非勾,颇有深意地看着她,眸中的恨意与愤懑朝她涌来,似是终于等到一吐方休的机会。
    欢天喜地的杜氏顿时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浑身上下都浸出一股寒意,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王爷,这……您这是要做什么呀?”
    淮王不动声色地睨了杜氏一眼,扬手指了指地面:“跪下,本王要审你。”
    “为什么?”杜氏被骇得不轻,那画了一半的眉毛挑动着,显示出她的难以置信。
    淮王被她那一半眉毛晃得眼疼,再次重复:“跪下。”
    杜氏双腿一抖,慢吞吞地屈下膝盖:“王爷,妾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啊……”她已做好准备,若是朱见濂提到沈瓷受辱或是秋兰被杀之事,她就大声喊冤,眼泪都已晃在眶里蓄势待发。
    然而,淮王开口,问的却是:“三年前,你可曾与人做过交易,允许别人在矿场旁侧修建地道?”
    杜氏千猜万猜,也没料到淮王居然问的是这个。多年前的旧事被翻出,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没有。”
    “不是你,还有谁?”淮王逼视着她:“三年前,王府这事原本就在你的管制范围。若不是你,做这件事的人也必定会经你的手。你倒是说说看,当时是谁办了这件事?”
    杜氏词穷,找不到应对的方式,再看淮王一脸笃定,想必这陈年旧事应是证据确凿,支支吾吾道:“我,我好像想起来了,当年的确有这么一桩事……不过我也是为了王爷您啊,那商人出资不菲,我……”
    “大胆!”淮王的手猛力捶向案几,又颤抖地指着杜氏的鼻子:“你竟是从三年前,就已有如此不轨之心,你是要让整个王府都为你陪葬吗!”
    他这戏演得生动,杜氏全然被喝住,哑着嗓子道:“王爷,妾身不明白您什么意思,不过是三年前的一条地道,原本闲置着也没钱可拿,何至于牵连整个王府……”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淮王怒喝一声,将她的“所为”一一道来:“你派人模仿本王的笔迹,诬陷本王欲谋权篡位;又将地道伪装成练兵之地,意图将本王置于死地!用心如此险恶,本王岂能容得下你!”
    “叛乱?谋权?”杜氏睁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立刻伏在地上哭嚎:“不,不,我绝无此意,我是冤枉的,王爷我是冤枉的!”
    她的脸惊恐地抽搐着,发出不顾一切的咆哮,画了一半的眉毛如同一条蠕动的毛毛虫,狰狞得可怖。
    淮王衣袖一挥:“来人,把杜氏带去官府。她图谋不轨,欺君罔上,即刻押入大牢,待皇上下旨再论惩处,不得有误!”
    “王爷,王爷!”杜氏惊叫着,双腿跪着挪到淮王身前,紧紧抱住淮王的腿,又被迅速推开。她眼睁睁地看着淮王厌恶的表情,浑身都是无能为力。几个护卫走进来,要将她强行拉出,已经拖到门口了。就在这时,杜氏突然猛地抬起头,指着朱见濂咬牙切齿:“是你,都是你害我的!”
    她用尽全力挣开护卫,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可还没碰到朱见濂,便再次被拖了回去。杜氏瞪着一双泛红的眼,手脚乱蹬,嘴里不停吐出污言秽语,却全然没有对朱见濂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站在原地,一脸从容,似笑非笑。一片凌乱的模糊之中,杜氏似乎看到朱见濂唇角微张,轻巧比出两字的口型:报应。
    杜氏霎时愣住,就在她发怔的间隙,护卫已将她带出了书房。淮王的脸,朱见濂的脸,渐渐湮灭不见,只余下阴暗的牢狱、冰冷的铁栅。
167 渐行渐远() 
翌日清晨,朱见濂得到护卫回报的消息,沈瓷已安全回到御器厂,神情失落,但还算平静,并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只有等从京城回来以后,再去寻她了……”朱见濂叹息一声,心中又生出几分期待:“这样也好,此后,便不需再别离。”
    出发的时辰将到,杨福如约赶到淮王府,看着朱见濂:“准备好了,我们出发?”
    朱见濂往他身后瞧了瞧:“卫朝夕呢?”
    杨福的眼色黯下来:“大清早的,她还在睡,不想让她一同去。等她醒了,休养几日,我让人送她回景德镇。”
    “也好。”
    两人带着护卫上了路。药玉色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渐渐地,雾散了,天边泛起点点霞光,透出片片鱼肚的白,潮冷的风吹过,漫在脸上身上,竟生出几分悲壮决然之意。
    临路过卫朝夕休养的医馆,杨福不由回头,恋恋不舍地望去,心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此去,我怕是不能回来了。就算活下来,也还有沈姑娘的承诺没有兑现。烦恼世子替我转告朝夕,让她好生珍重。”
    朱见濂正欲开口应下,眼帘微抬,转而道:“看来不需要我转告了。”
    “嗯?”
    朱见濂指指前方:“你看,她在等你。”
    泛白的天色下,卫朝夕站在晨风中,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瑟瑟发抖。她肩膀缩着,头发凌乱,只一双眼睛烨烨生辉,左右顾盼。那双眼盯溜溜地转动,直到看见杨福,突然便凝住了,转而渐渐湿润。
    杨福再也挪不动一寸,愣愣地看着卫朝夕踏着小碎步在风中瑟瑟地朝他走过来,心口像是中了一箭,疼得他鲜血淋漓。怔了好一会儿,他才翻下马,捉住卫朝夕的小手,冰凉的触觉袭来,冻得他鼻中酸涩:“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卫朝夕忍着忍着,一个没憋住,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我怕你不声不响便这样走了,你这次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见你了……”她用手背摸了摸眼泪,可没用,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滚落:“你真准备就这样离开吗?就……就不愿跟我,道个别?”
    杨福哽咽着:“道了别,我怕自己便舍不得离开了。”
    卫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