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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原从床上一蹦而起,掏出怀里的宣纸,宣纸揣得太久,已皱巴巴不成样子。
田原喃喃道:“师父,这是我大哥让我带给您的。”
倪道周被他从沉思中惊醒,脸上微露愠色,眉头皱了一下。
他不解地问:“你大哥是谁?”
田原道:“弟子也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倪道周笑道:“这倒有趣,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认人当大哥了?”
田原低垂着头嘟囔:“朋友贵在交心,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何妨。”
倪道周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好,好,说得好,倒是我显得俗了。”
田原急辩:“师父,弟子,弟子可没这个意思。”
倪道周摆了摆手,不再言语,他从田原手中接过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凑近烛火,田原看到他猛地打了个战,失声叫道:
“黄兄黄兄,莫非是你么?”
喜好书画的人,每个人对纸张都有自己的偏好,选择生宣还是熟宣,选择什么产地的纸张,一旦习惯了,一般就会认定只用这一种纸。
你要是把纸换了,有些人竟会写不了字、画不了画。
而哪怕是同一个地方,不同的纸庄、不同的师父做出来的纸,都各不相同,每一张纸上,都像有他们签名一般。
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纸是谁做的,而谁,又特别偏好这个纸工师父做的纸。
倪道周猛地转过身,急促地问道:“小原,你这位大哥长什么模样?”
田原把大哥的模样、做派和举止事无巨细地说给师父听,倪道周呆呆地听着,头微微仰向天,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田原说完,他还是一动不动,田原连大气也不敢出。
倪道周极轻极轻地舒了口气,喃喃自语:“是了是了,这必是黄兄无疑。六年了黄兄,你终于有音讯了。”
倪道周双手张开,仿佛拥抱着什么,他仰天哈哈长笑。
宛如从梦中猛然醒转,他的头一顿,急急打开叠好的宣纸,铺在桌上的那张宣纸上面。
发现宣纸上空空如也,他急急把宣纸反过来,也是空空如也,再反过来,还是如此,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取过烛台凑近宣纸,仔细地看着,宣纸上确实空无一物。
他放下烛台,垂手而立,眼皮轻轻地合拢,按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烛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写着“希言自然”那篇文章的石壁上,显得又高又细,身子微微地晃动,像一棵树在微风中那样摇着。
又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然后背着手在石室里踱来踱去,烛光把他的身影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
他从田原身边踱过时根本就没有看他,好像他这个人在这个空间,根本就不存在。
田原看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似有一股怨气憋在肚里,随时都可能爆发。
他在石室里来回踱着,脚步笨重,竟如一个没有丁点儿武功的人。
他走到桌前,再看看那纸,晃了个趔趄,赶紧用手撑住桌子。
他的眉头紧皱,双眼死死盯着那张宣纸,神情端重,身体在这里,灵魂却好像已经完全出窍,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召唤着它。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越来越苍白,额头上脸上沁出晶亮的细密的一层汗珠,嘴唇紧紧抿着。
田原惊得手脚冰凉,他不知大哥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他们同样悬笔迟迟不肯落下,同样面对洁白的一张宣纸不著一笔,似有同样的烦恼折磨着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田原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为妙,看事情到底会是如何进展。
倪道周的眼睛突然一亮,一声长啸,声震石室,把桌上的宣纸都掀了起来,他双掌用力一拍,紧锁的眉头登时舒展,一仰脖子,哈哈大笑,狂喜不已。
倪道周喜极而泣,泪水在他的脸上恣意纵横,两边的肌肉不停地抖着,在笑声里长啸一声,再长啸一声。他高声嚷道:
“黄兄黄兄,我可也明白了!”
他的手抚摸着桌上的宣纸,声音忽转低沉,一字一句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唉,黄兄高见,小弟自叹弗如。落笔即俗,又何必落笔?丹青竟胜,反失山水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恶境。”
他双手忽然一扫,把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掷在地上。
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他问田原:
“你大哥在哪?”
田原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知道,那天在桐君阁,他让我到这里,只交待说让我听这里掌柜的话,并没说其他,到了这里,我是听炳叔说,他把我当了。”
倪道周微微笑道:“那说明你有性命之忧,你大哥又有要事,脱不开身,把你当在这里,是找了个牢靠的所在,让阿炳保全你的性命,活着把你当了,阿炳当然要还给他活的,哈哈,阿炳可不会让你变成死当。”
田原挠了挠头,这才知道大哥的用心,那天大哥离开,确实说有要事先走。
倪道周听了,稍稍安心,黄兄把人当在这里,自然还会来赎,如此说来,会期也不远了。他问:
“你大哥把你当了多久?”
“听炳叔说是三个月。”
倪道周闻言变色:“哎呀不好,早过赎当的日子了。”
田原嗫嚅:“我,我太专注于练功,把这事忘了”
倪道周摆手制止了他,他说:“我们快走。”
两个人穿过地道来到井底,这才发现井口已被人用石板给堵住了,倪道周高高跃起击了四五十掌,无奈上面的东西太重,下面又无立足借力的点,足底虚浮,试了几次都无法打开。
这井口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原先一直由炳叔把守,不知怎么毫无察觉,井口就被人给堵住了,莫非阿炳和依依都已糟不测?
倪道周暗暗叫苦,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日黄兄到当铺当人,阿炳却没来通报他黄兄来了,那黄兄一定是乔装打扮,是以阿炳没有认出。
黄兄这么做,一定有他隐秘不可告人之处,那黄兄当期一到,也一定是乔装打扮了后来赎当,发现人没了,和阿炳言语争执,依阿柄的脾性,定会出手相斗。
而依依,看到阿炳和人打斗,依她的脾气,也一定会上去帮忙,毕竟她最后看到黄兄时,是六年多前的事了,两个人哪里会认得。
倪道周这样想着,冷汗直冒,又无计可施。
他们在井底又待了十余日,好在井底食物和水充足,一时还不会有饿死的可能。
但任凭他们俩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脱困的法子。直到陆乘金凤搬开石板,他们才跃出井口,等待着他们的,就是一场恶战。
第75章 战群狼()
田原抱着炳叔的尸体一路狂奔,出了桐庐县城,眼前就是富春江。
湍急的新安江水在严州城外流入富春江后,经过两岸群山耸峙的七里泷,到了桐庐城外,江面陡然开阔起来,水势平缓,江面上点点白帆如野鹤闲步,一派悠然宁静的景象。
先人有诗写道:“江阔桐庐岸,山深建德城。”严州三国时是东吴大将孙韶的封地,故而又名建德。
田原沿着江岸往西奔去,不一会就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山坳。
田原把炳叔的尸体放在地上,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呆呆地发楞。
日以西斜,山坳里阒寂无声,晚归的鸟群掠过头顶齐集向半山腰的松树林,山坳里空荡荡的,只有杂乱的茅草在风中摇来摆去,半山腰隐隐传来的啁啾鸟鸣,到了这里,已显得十分遥远,反倒更衬托出这里的寂静和荒芜。
田原又累又饿,一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过了许久,他想就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站起来,把炳叔的尸体抱进茅草丛里藏好。
然后顺着来时的小道往前走去,他想这路肯定是通往哪个村落或人家,到那里去借一把锄头,先把炳叔掩埋了再说。
走过荒草萋萋的山坳,穿过一片树林再往前走,脚下的小道消失在桑树丛里,路到这里就到头了。
田原看看桑树林后面就是山,哪里会有人烟,怪不得刚才坐那么长时间,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原来这小道只是通往这片桑林,桑林里杂草丛生,被人弃置不管已有好些年头。
田原只好叹了口气,转过身踽踽往回走,走进来时经过的树林,田原猛地警觉起来,他听到前面传来狼群低沉凶猛的嗥声,似乎是从掩藏着炳叔尸体的地方传来的。
田原叫声不好,脸色刷地变白,顺手折断一根树枝,朝那里拔足急奔。
田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暮色里,十余只灰白的狼争抢着撕咬着炳叔的尸体。
田原怒吼一声冲向前去,狼群只顾及眼前的美味,对田原的怒吼竟充耳不闻,连头也没回一下。
它们互相厮打着咬着抢着,炳叔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在苍凉的暮色里惨不忍睹。
田原一棍子狠劈下去,棍子咔嚓断成两截,虎口好生疼痛,被击中的狼一声嗥叫,跃起来踩着其它狼的身体逃开。
其余的狼顾自吞噬,把炳叔的尸体团团围得严严实实。
田原情急之下双手疾伸,抓住两只狼的尾巴用力一扯,然后手臂后扬,狼被甩了出去。
狼群这才醒悟过来,从炳叔的尸体旁一哄而散。
领头的狼逃至离田原一丈开外,猛地一个转身,前爪扣进泥土里,双腿一屈,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运足了劲力,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嗥,紧盯着田原的眼睛发出阴森的幽幽蓝光。
逃散的狼群听到头领的低嗥,纷纷止步,它们掉转身,在旷野里散开,把田原围在中间。
田原心里暗暗叫苦,扫视了一遍四周,天已经黑了下来,那十余双蓝色的眼睛如同鬼火,在旷野里慢慢在田原靠近,连那只被田原用木棍击中的狼也一瘸一瘸,从远处走了回来,加入对田原的包围。
在这荒僻的山坳,再也没有比遇到狼群更可怕了。
它们协调一致,像潮水一般朝你涌来,慢慢地、极有耐心地向你靠近,瞅准机会猛扑上来,像蚂蟥一样叮在你的身上,把尖牙咬进你的肉里。
狼群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们极其团结,不知道什么叫畏惧,在头狼的带领下,迅疾得如同一道道闪电,你打伤了它只会使它变得更加暴躁和凶猛。
领头的狼往前匍行了一段,一直到了正对着田原的地方才停下来。
田原看到它幽蓝的目光里似乎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忧愁,它的三角形的脑袋在刚刚升起的月光里不住地摇晃,嘴角还残留着一块从炳叔身上撕咬去的布。
它踞伏在那里好长时间,静静地看着田原,其余的狼也学着它的样子,在四周静候着进攻的命令。
它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把头懒洋洋地抬起,对着天空中的月亮发出一串凄厉的长嗥,粗大结实的尾巴在草地上,有力地“啪、啪”击打。
群狼们听到号令,都站直身子,踩着啪啪击打的节奏缓慢地朝田原围拢。
田原把内力运到两只掌上,这个时候,腰里的笔是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他又不知道狼的要穴在哪个部位,倒不如双掌来得方便实用。
他站在那里,慢慢移动自己的身体方位,好把四周的狼群都收进眼里,眼角的余光尽可能地观察着那只头狼。
狼群改变了行进的方式,它们把肚皮贴着地朝前爬行,包围圈越来越小,到了几乎只要一跳就能扑到田原的地方。
田原听得到它们发出的低沉的愤怒的嘶嗥,闻得到它们身上那股浓重的刺鼻的酸味。
头狼落在了狼群外面,舒展开腿,蜷缩着身体卧了下来。
在耳旁一片低沉的嗥声当中,田原分辨出它发出的一声几乎像呻吟的疲倦的叹息。
它微微合上眼睛,仿佛这里的一切与它无关。
田原很注意地看着它,他知道狼群的一举一动都听从它的号令,它像一个狡诈的人那样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用以麻痹猎物。
它的背突然一拱,四足有力地弹地,跳到空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嗥。
它这一跳,竟从挡在它前面的狼头顶跃过,抢先朝田原扑来。
田原看得真切,右掌急速拍出,在空中把它震出很远,左掌紧跟着猛击,打中另一只狼的身体。
田原在两只狼倒地的一瞬纵身一跃,在空中转过了身,刚才还像一个铁桶似的包围登时破了,田原跃出了狼群。
群狼收不住朝前猛扑的势头,头和头撞到了一块,田原刚才站着的地方现在一片混乱,群狼在地上打滚怒嗥,慌乱地躲避同伴的袭击。
它们很快从混乱中清醒过来,排成一排朝田原奔来,田原一声长啸,双掌飞舞,一时间泥石飞溅,群狼一只接着一只发出痛苦的哀嚎。
一次进攻又击退了。
左前方,被田原震倒的头狼又迟缓地爬行,发出一种可怕的凶残的凄厉的嗥叫,受伤的群狼听到号令,像潮水一样又涌上来。
田原正欲出击,没注意到起先击晕的狼在他身后,已醒转过来。
它不声不响地一跃而起,前爪搭住田原的双肩,牙齿咬进了他的右膀,田原疼得一声怒吼。
群狼目睹此景,受了鼓舞,摇摇晃晃都扑过来。
田原反掌给背后的狼一记猛击,它的牙咬得紧紧,身体虽然飞到空中,嘴巴仍紧咬着田原的肩膀,一击之下,田原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人差点往后跌倒。
眼看着前面的狼群又要扑到,田原无奈之中猛转身体,把背上的狼摔向奔来的狼群。
那只狼沉闷地飞了出去,田原却感到肩膀上又是一阵疼痛,它竟然咬去了他的一块肉,鲜血汩汩流出,不一会就洇湿了他右半边的衣服。
田原又急又怒,大吼一声,挥舞双掌冲向狼群。
他正要出招,奇怪的是面前的群狼摇摇晃晃,接二连三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痉挛这抽搐着,不一会功夫,一大群狼俱已不会动弹,竟无一只生还。
田原呆呆地站在那里,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看到灰蒙蒙一片狼的尸体,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然道自己功力已精进如此,掌风到处锐不可当,群狼相继毙命?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不太可能。
田原抓了一把草叶按住伤口,阻止鲜血外流。
他扭头看看,下了一跳,咬伤的地方肿的就像一个拳头,从里面流出来的血黑黝黝的,紧接着他感到整个右膀都开始发麻。
心里一凛,登时知道自己中了毒,他赶紧打了个坐,练起了鬼见愁的调息法,把毒素慢慢从伤口排出去。
幸好中毒不是很深,稍过一会就无大碍,他重新抓起一把草叶堵住伤口,用一块布绑了两绑。
他跨过遍地的死狼往前走去,找到了炳叔的尸体,一瞥之下赶紧转身,不敢再看第二眼。
炳叔身上的肉都被狼撕咬尽了,只剩下一具白冽冽的骨架,肚子那里,黑乎乎流出一大滩东西。
田原狠狠踢了死狼几脚,眼前突然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炳叔是中了一种厉害无比的毒而死的,群狼吃了炳叔的尸体,初时还不怎样,经过一番活动,毒性发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