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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一伸手，牵住柳五儿的手，来到外头潇湘馆的书房里。柳五儿倒觉得，雪雁的手比之从前，总是温暖了一些，不再像早先一样冰凉了。
第310章 月黑风高集 体出逃（1）（）
出黛玉卧房的时候，柳五儿听了一耳朵，只听黛玉低声对紫鹃说道：“……你服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
才刚听到这里，雪雁就将柳五儿拽离了黛玉的卧房，两人一起来到黛玉的书房里，面对面坐下，都是不说话，大眼瞪小眼。
至此，柳五儿还是心乱如麻，不晓得黛玉能不能听进自己刚才那番劝。若是不行，那可糟糕了，按说今夜就该是宝玉与宝钗成礼的日子，而黛玉则会在“金玉良缘”得成的那一刻，“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此刻柳五儿仿佛在宣判台上一样，里头紫鹃到底能不能最后劝住黛玉，她紧张得几乎额头冒汗。
而对面的雪雁则沉思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冲柳五儿冷笑道：“五儿姐姐说的好故事！”
柳五儿勉强扯了扯嘴角，说：“过奖，过奖！”心里还是觉得沉重得很。
雪雁却突然带着审视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五儿，接着说：“五儿姐姐，这故事好生新鲜，也不晓得你是从何处听得来的？”
柳五儿“呵呵”了一声，强笑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
雪雁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柳五儿打量了个遍，最后才叹了一口气，对柳五儿说：“五儿姐，紫鹃姐和我，都觉得你是个有来历的，你知道好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儿。就比如你今儿个说的这个偿泪的故事，乍一听好像无关，细想来，竟然也有些道理！”
柳五儿奇道：“怎么说？”
雪雁便说：“我听林府的老人们说过，姑娘三岁的时候，曾经来过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姑娘去出家。林老爷夫人自然是不肯的，那和尚便说，姑娘的病一世怕是也不能好的，如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话，不就跟你刚才说的那个还泪的意思差不多？”
柳五儿无语，心想，那癞头和尚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剧透党啊！
雪雁没理会柳五儿的异样表情，继续托着腮，睁着一对大眼睛，眨啊眨啊地想着。突然问出一句，“五儿姐姐，你相信命数么？”
柳五儿登时就觉得额角太阳穴上的血管跳了跳，耳边仿佛隐隐约约地响起自己的声音：“这真的是命么——”
若说不相信命，自从柳五儿来到这个世界里，她已经三番五次地感觉自己就是被命运捉弄了。可是若真说相信命，她柳五儿却从来不做那些想既定的命运屈服的事。
柳五儿正在斟酌着该怎么回答雪雁，毕竟雪雁还处于三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早早地熏陶她形成正确的“命运”观，有益于未来雪雁发展成为有思想、有道德的好青年。
然而正在此时，只听门板一响，紫鹃走了出来。
柳五儿几乎屏住呼吸，与雪雁几乎是同时，扭过头去看紫鹃的样子。
只见紫鹃脸色木然，几乎没有半点表情，整个人身子僵着走了出来，来到两人面前。
柳五儿登时刷白了脸色，心里砰砰乱跳，心想，难道是黛玉……真的劝不过来，仍是要一意寻死？
雪雁也是如此，脸上一片惨白，随即又涨得通红，忍不住轻声叫道：“紫鹃姐姐……”
这时，柳五儿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紫鹃手中，竟然说不出话来。
——紫鹃手中，托着一只瓷碗，正是早先王嬷嬷用来盛米汁的那个，这时候——已经见底了。
雪雁顺着柳五儿的手指看去，见状又惊又喜，抬起头来看向紫鹃，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问道：“紫鹃姐姐，姑娘她……都喝下去了？”
紫鹃垂下眼帘，无声地点了点头，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直砸下来。
柳五儿也是一阵惊喜，轻声道：“紫鹃，姑娘她……真的想明白了？”
紫鹃轻轻地将手中的瓷碗放在了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抱住柳五儿，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紫鹃哭得如此汹涌，瞬间已经将柳五儿肩头的衣衫洇湿，她强自压抑，不愿意哭泣出声，可是柳五儿却听得出，这被深深压抑的哭泣声里，有多少突然间被释放了的喜悦与释然。
“五儿，谢谢……谢谢你……”紫鹃几乎语无伦次，一面呜咽着一面说着谢谢。旁边雪雁也无声无息地过来，抱住了紫鹃与柳五儿两人，柳五儿立刻觉得她另一边肩头的衣裳也几乎不保了。
柳五儿也觉得双眼酸涩，心里头那块大石头陡然放下来以后，仿佛眼睛里也开了闸门，泪水欢快地流淌着。
三人抱头痛哭，幸亏潇湘馆此时大门紧闭，否则要是随便有个人进来，一定觉得黛玉此时已经不好了……
*
里间，黛玉听见外头的动静，忍不住也想要落泪，可是终于忍住了，换做了嘴角略弯，接着双目阖上，心神宁定，静静地卧在榻上养神。
*
外头，三名小丫头一时各自都恢复了正常，开始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
紫鹃说：“外头轿子什么的都安排好了，婆子那边也打点过了，只是，你确定，咱们今天出去，能进得去东平王府么？”
雪雁问：“咱们这回出门，得好一阵子不回园子里吧，咱们得把姑娘换身的衣裳，还有外头的大毛衣服，都带上吧！”
紫鹃：“外头打点人用的钱财也得备上点儿……话说，这潇湘馆以后就没人看着了，值钱的东西是不是咱们都得揣身上带走？”
柳五儿眼角有点抽，心想，你们家姑娘这一屋子的书，只怕都是值钱的，可是又怎么带的走？
没办法，最后几个小丫头将能精简的都精简了，捡那最最紧要的东西打了包。柳五儿还特地嘱咐紫鹃，将以前北静太妃或是东平王妃送给黛玉的几件首饰，都贴身收了，作为信物。一番收拾下来，天色便渐渐地黑了。
第311章 月黑风高集 体出逃（2）（）
到了晚间，柳五儿见大家已经收拾停当，正准备招呼走人的时候，却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一拍脑门，连叫不好。
紫鹃和雪雁连忙问是啥事儿。
柳五儿有些为难，看向紫鹃和雪雁，说：“只怕待会儿，怡红院那边会过来叫你们两个当中的一个过去……”
紫鹃与雪雁不明就里，连忙问柳五儿缘故。柳五儿无法，见黛玉不在，便将贾府设掉包计，安排宝钗以黛玉之名嫁过去的事儿说了。她只推说是听四儿说的，又说请紫鹃或是雪雁过去怡红院装样子乃是自己的猜测。
二人听了，都是气愤不已，雪雁说：“欺负了我们这边，倒也算了，毕竟算是外人。只是他们连宝二爷那样的病人，也要坑……眼前骗过了一时，难道能骗得了一世吗？”
柳五儿叹道：“他们不过是想哄了这一回儿，以后生米就做成熟饭，改反正也改不了了。”
雪雁忍不住忿忿地道：“谁想跟这家人结亲，那真是活得久得不耐烦……”刚说到这儿，一想到林家就是娶的贾家的小姐，连忙伸手捂嘴，圆圆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说：“回头紫鹃姐姐你就全推在我头上，看我怎么去整她们去。”
紫鹃连忙拦，说：“咱们都准备好了要出园子了，就不要再生枝节。”
雪雁却狡黠地一笑，说：“你们瞧好了吧！回头万一真的来叫人，你们且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此时远处已经能听见隐隐的丝竹声，荣禧堂那边灯影绰绰，显得热闹得很。少时果然那林之孝家的过来，直接与紫鹃开口，说：“琏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过，荣禧堂那边人手不够，请紫鹃姑娘过去一趟。”
紫鹃听了，冷笑一声，道：“我是林姑娘这边的人，您就回老太太一句话，说，林姑娘还有气儿，我得在这儿守着。”
林之孝家的被紫鹃这口气气了个倒仰，指着紫鹃就说：“你……紫鹃，你要想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一家子都在这贾府里头，回头琏二奶奶动一根手指头，就叫你们全家没好日子过。你说的这话……你你你，你叫我怎么能回给老太太？”
这时候雪雁已经眉花眼笑地上来，抱着林之孝家的胳膊，说：“林奶奶，我紫鹃姐姐急昏了头，说话没个分寸。”说着压低了声音，说：“她这副样子，可万万不能上去冲撞了老太太、太太啊！”
林之孝家的见紫鹃满面的泪痕，可那副神气却是气愤不已，心下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觉得雪雁说得十分有道理，但是仍然犹豫着道：“可是老太太指名要紫鹃过去啊！”
雪雁这时候就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紫鹃姐姐走不开，你看我成不？”
林之孝家的有些无语，心想这林姑娘身边的人也是奇怪，紫鹃好好的一个家生子儿，怎么就跟林姑娘这么要好，可雪雁明明是黛玉从南边带过来的，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记挂着跟上头讨好卖乖，这是在找下家儿呢吧！
这林之孝家的，看向雪雁的眼光，立时就带了几分鄙夷。
可是她也没啥旁的办法了啊，只好同意了雪雁的建议，当下就带着雪雁出了园子。
柳五儿见林之孝家的去得远了，这才从藏身的屋子这边钻了出来，说：“好了，雪雁明摆着就是去整人了，这回不会再有人来烦咱们了。咱们把该拿的东西都拿上，火烛都熄了，一会儿就准备出发。”
紫鹃点点头，说：“雪雁一回来，咱们就走！”
*
少时雪雁回转，一到潇湘馆就呱唧呱唧说起她整蛊的经过，什么在大观园里假装遇见花神，吓了林之孝家的一大跳，又在老太太、太太面前陡然模仿林黛玉的声音，将大家全都唬了个不轻……最后，贾母和王夫人还是觉得保险起见，不要用雪雁去扶新人了——最后居然派了袭人出马，去扶新人下轿。
柳五儿嘿嘿冷笑，也不晓得宝玉那个呆爷会怎么想，用袭人的效果，只怕远远不如用紫鹃或是雪雁吧！
紫鹃在旁边低声斥道：“雪雁，别说了，回头叫姑娘听到，又该伤心了。咱们不是说好的么——”这几个丫头是商量好了，总要护住黛玉，不让她再伤心的。
接下来紫鹃就转脸看着柳五儿，道：“五儿，下面怎么办，你说！”
柳五儿便说了她的想法，“紫鹃姐你去把司棋姐请进来，咱们几个轮流，将姑娘背出去！”
紫鹃、雪雁还有王嬷嬷，当场被柳五儿的这出歪招给华丽丽地震惊了。
“背出去？——”
不过，细想来，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黛玉重病，行动不得，大家又是偷溜着出门，没法儿将轿子光明正大地叫进园子里来，所以就只能先把姑娘背出去再说。
而柳五儿叫上司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毕竟司棋身材高大些，有的是力气，又是女儿家，背黛玉应该是背得动的。再加上柳五儿自己，平时干厨活干得多，也有些力气，所以柳五儿相信，自己和司棋轮流背黛玉，想必能将黛玉平平安安地带出去。
紫鹃瘪瘪嘴，表示了一下无语，然后便替黛玉收拾，给她穿得暖暖的，外头再罩上一件观音兜。另外把黛玉的小手炉也揣上，随时备着，这便出门，去叫了司棋进来。
司棋听说紫鹃说了她们的打算，也很是震惊，不过想了片刻，便毅然决然地道：“这园子里看着光鲜，其实不是个什么好地方。我们二姑娘就是给那些人生生地坑了。我当初若是也有你们的胆子，劝着我们姑娘……”不过她早早地被撵出了园子，没赶上迎春出嫁，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想到这里，司棋挺了挺脊背，说：“来吧，咱们一起护送林姑娘出这园子就是。”说着已经迎了上去，紫鹃和雪雁一起，将黛玉扶到了司棋背上。司棋反手抱着黛玉的腰，轻轻一托，已经将黛玉背了起来。
第312章 月黑风高集 体出逃（3）（）
黛玉由司棋背着，柳五儿与雪雁等人在后头拎着行李，紫鹃则与王嬷嬷在最后，将潇湘馆的门户都检查了，将紧要的地方都上了锁，而外院的门却只是虚虚掩着，仿佛一副里头还有人住着的样子。然后大家一起，往大观园角门那里进发。
大观园此刻静悄悄的，并无半点人影，只李纨和探春等人住着的稻香村、秋爽斋等处，此时还影影绰绰地有些灯火，余处，如怡红院、紫菱洲……都是一片死寂。园子里人少，也有一项好处，潇湘馆众人联袂出逃，无人发觉，自然也无人拦阻。
司棋虽然生得人高马大，力气也不小，可是黛玉就算是瘦，也总是一名成年女子。所以司棋一口气走出了半里地，就交了给柳五儿。
柳五儿不管不顾地咬牙撑着，走了半道，远远地能看见大观园角门的影子了，这时她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
这时候紫鹃上来，对柳五儿说：“五儿，你辛苦了。我来接着吧！”
柳五儿晓得紫鹃本就瘦弱些，再加上近来日夜不歇地照顾黛玉，只怕没有多少力气。她当下就拒绝了，“没事儿，我能行！”
司棋要来换柳五儿，说：“看你这样儿，一头的汗，还是我来替你吧！”
柳五儿摇摇头，心想，自己应该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再换司棋好了。
谁料到就在这一刻，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放我下来！”
柳五儿吓了一跳，连忙问：“林姑娘，怎么了？”
紫鹃也吓到了，连忙问：“姑娘，可是冷了？可是要喝水？可是哪里不舒服？”她连问三个“可是”，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黛玉吃力地摇了摇头，却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怎么行？”柳五儿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登时登登登的大步往前走了十几步，她一时走得快了，吸进了冷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紫鹃与司棋着急，从两侧赶了上来，司棋要将黛玉从柳五儿身上接下来，而紫鹃却突然对柳五儿说：“五儿，你将姑娘放下来吧！”
“姑娘当年是自己走进这园子的，自然今日也想自己走出去。”紫鹃很认真地对柳五儿说。
柳五儿愣了愣，已经明白了紫鹃的意思。她微微蹲下，将黛玉放下来。紫鹃和雪雁此时早已一左一右地将黛玉扶住。
柳五儿则在旁边大喘气了片刻，再直起身，看见紫鹃和雪雁扶住黛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沿着园中的石子路往角门那里走去。刚开始，黛玉的脚步明显是软绵绵的，可是到了后来，黛玉渐渐地便能自己走稳了。很快，大家伙儿来到了角门口那里。
黛玉头上戴着观音兜，在跨过那扇角门的门槛之前，她侧过身子，伸手将观音兜的帽檐撩开了一点，再次转回头看了看这个她曾经留恋无比的世界。
只是这里已经不再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失了温情，这里再美好的景色，也只是一个樊笼而已。
黛玉眨了眨眼睛，却一滴泪水都不曾流出来。她微微叹一口气，紧紧地扶住紫鹃，轻轻地说：“咱们走！”
柳五儿跟在黛玉身后，见到黛玉亲自迈过那道门槛，心里忍不住感慨万千——
这一步虽小，但是对这红楼世界来说，却是一大步，这意味着，将来这个红楼世界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