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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病,命悬一线时,是雪雁的医术救了他,他便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每日大礼必不可少。
巴巴全名巴额扎尔图,是老爹唯一的儿子。巴巴娘生他时难产去世,只剩下两父子相依为命。巴巴已经十八岁了,还没取上媳妇。是雪雁和朵儿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先天不足,一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不喜欢他的人总叫他小傻子,老让人欺负。可她看这孩子憨直可爱,没半点机心,平日里对他倒是疼爱有加。小黑便是巴巴从小养大的藏犬,凶猛又忠诚。
吃饭的时候,巴巴吃着就放下了碗,一副郁郁的样子。再看老爹,也是愁怀苦脸的。这两父子到底怎么了?
她与朵儿对视一眼,问道:“老爹,你们因何事如此?”
老爹站起来,福了福身回道:“我们响午时分去城里赶集,听得一些议论。”雪雁心内一惊:“议什么?莫不是逻些城发生了什么事?”老爹道:“不,是关于您的。说......”雪雁见他吞吐,说:“老爹但说无妨。”
老爹才放心道:“外面都在传言公主您会回大唐去。”巴巴在一旁说:“公主姐姐......您......您们......真的会......会大唐去吗?再不管......管巴巴了吗?”天!朵儿翻翻白眼,心想,我比你们还着急呢。你们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雪雁现在总是不喜别人提这件事,更不允许许以讹传讹。可他们就是想知道个结果。
雪雁脸色微沉,肃声说道:“没有的事,别听风便是雨,快把饭吃了。”老爹何时见过公主这等疾言厉色,一下子没敢再哼声,低下头只大口大口扒着饭。
朵儿却顿时没了胃口。
很多日子过去了,再没有人敢提这件事。雪雁还是每日去遛赞普的战马,就像赞普在世时一样。赞普刚走那会,朵儿有好几次都看见她抱着马儿的头,流着泪对它说:“如今就你与我相依为命了。”赞普英年早逝,留下跟他征战多年的宝马,雪雁待它,就像赞普跟公主的感情一般。如今,雪雁老了,马儿也老了。
一日,她和朵儿策马出去,刚登上那高山坡,巴巴就骑着马追来。看见她们,他喝停马儿,一个翻身下了马,跪在她面前,用手擦了一把汗,急急地说:“公主姐姐......禄东赞大相......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爹让我来通知您......让您快......快回去。”
她一听,也急了,一面让巴巴起来,一面对朵儿说:“我们回吧,不知逻些城又出什么事了。”说完便拍拍老迈却还算壮健的马,翻身上去。朵儿看见她的身姿没了往日的利索。
她们回到“萨姆宫”时,身穿朝服的禄东赞早已候在门前。
这些年来,国君年幼,她避世,一个国家的重担全压在禄东赞这个老臣肩上。他曾跟随松赞干布打天下,如今守天下也只能依赖他了。可他年纪也日渐老迈,还能依靠多久呢?但凡有大事不决时,他都会找她商议。多年来,还保持着赞普在世时的规距。他每回来见她都会身穿朝服,以示对她的尊敬。
她下了马,把缰绳交到候在一旁的巴巴手上。禄东赞及一众随从们忙迎上来,行了礼后,道:“公主可回来了,臣着急啊。”
她扶起禄东赞,说:“大相年事已高,就别多礼了。”
禄东赞道:“公主,礼节断不可废。”她面对他的执拗总是无可奈何。一干人入厅坐定。她吩咐朵儿备茶,又吩咐巴巴去为禄东赞的马备草料,才轻声问道:“大相何事要亲自前来?”
朵儿把沏好的茶先奉给她,再奉与禄东赞。他向朵儿颔首道:“有劳。”紧接着就一迭声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看来他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朵儿忙抚其背,让他喝了口热茶,才缓过气来。
雪雁关切道:“大相的病已有数月,怎么不见好转?把手伸来,让我看看。”她把手搭在禄东赞左手腕的动脉上,凝神一会,吩咐朵儿道 :“去备纸墨,我给大相开个方子。”
禄东赞苦笑道:“老毛病,残驱败体,实不必劳公主费神。”她也笑道:“大相要多保为好,整个吐蕃国都在你的肩上扛着呢。”
朵儿把纸墨备好递给公主,尔后在一旁站定。只听见禄东赞道:“大唐的使臣会在三天内抵达逻些,臣想请公主回宫一并迎接,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她把写好的药方交给朵儿,抬目问禄东赞:“来者何人?”禄东赞回道:“旨意上说的是礼部副尚书杨恺杨大人。公主可曾听说过此人?”
“杨恺?”她念着这个名字,思索片刻,说道:“杨恺我倒是认识,但回逻些就免了罢。这些年我的身子骨不比从前了,这两百多里的路程,实在是经不起颠了。”
朵儿在旁纳闷,杨恺雪雁何止认识,彼此还挺熟悉呢。她们走时,他才十岁,还哭鼻子了呢。雪雁或许压根就没想去见他。雪雁是不愿面对他,还是打定主意不回大唐了?
“那该如何是好?他要见的可是公主您啊,他可是奉了圣旨接您归唐的。”
“大相不必着急,既然他要见我,就让他到雅隆来吧。我在这候着他罢了。”
禄东赞刚想说什么,又一阵猛咳,朵儿忙递上绢帕和热茶,轻声问道:“大相可好点?”禄东赞缓过气来,说:“烦着姑娘了。”朵儿看见他递回来的白色帕子上沾染了几丝血迹,刚想说话,雪雁便向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莫作声。她只得收起手帕,装作若无其事去沏茶,却止不住泪水滑下。这老头,把她们从东土大唐领回来,照看了一辈子,他却......
雪雁面色如常道:“大相回去可要好生调养,别太劳累了。鸡毛蒜皮的事大可不必事事亲恭了,让底下的人多担待着便好。”禄东赞摆摆手说:“无碍,无碍,我担心的是......”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她只得笑道:“大相有话不妨直说,你我相处多年,实在不必诸多顾忌。”
禄东赞才小心翼翼道:“公主,外面都在传言大唐遣来使臣把您迎回去,是有意跟我们吐蕃交恶,我实在忧心。”
“大相不必挂心,想来大唐乃念我年事渐高,膝下并无子嗣,要把我接回去养着罢了。吐蕃跟大唐多年修好,岂会说翻脸便翻脸呢?”她安慰道:“大相尽可放宽心,待使臣到了,一切便会明了。” 禄东赞还是问出了他心底那句:“公主可会随使臣回大唐去?”
她沉吟道:“大相啊,实不相瞒,我来吐蕃已经快三十年了,说不念故土,那是假的,可我......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禄东赞听罢,面色一振,眼中掠过一丝喜气:“这是说公主还是没决意去留?公主可得三思,您可是我们的国母啊,我吐蕃国国君年幼,可还得仰仗公主您啊,再说,吐蕃的臣民也是断断舍不得您归唐的。”
雪雁笑道:“知道,知道,大相尽可放宽心,我的去留也是动摇不了大唐与吐蕃两国邦交的根基的。”
禄东赞站起来双手作揖道:“有公主这话,我也就不白来这一趟了,那老臣告辞了。”公主也站起来:“大相别忙,先看看我栽种的红薯吧!来,这边请。”禄东赞脚步蹒跚地随公主出了门,往院后的那片红薯地走去。
红薯本是大唐国土的特产,她带来的种子一直在尽力培育,希望这物种可以在苦寒的吐蕃落地生根,可以增添吐蕃百姓的口粮。但因为气候地质异于长安,总是收效甚微。现在好不容易,让她培出了果。她等的就是大相来,好把这种红薯的技艺推向全国去。
禄东赞大相看着长势旺盛的红薯,眼睛都直了:“公主哪,要是吐国的百姓每家每户都能吃上这红薯,那冬天也不用挨饥捱饿了。”她接着便细细给他讲了种植的细节过程,禄东赞听得不住点头,让随从记下。如此忙活了一个是辰左右,天渐黑时,禄东赞才谢绝她的挽留,回逻些城去了。
朵儿扶着他上了马车,把她的药方子交给他。他又向朵儿颔首致谢。禄东赞一生谦和忠诚,为人正直不可,又精明练达,深受里吐蕃臣民的尊崇。自朵儿随她和亲嫁入吐蕃,便与她总是共同进退,相依相携,所以禄东赞见着朵儿也是礼让有加。
朵儿和她并立着看绝尘而去掩在夜色深处的马车,不禁心中悲慼。她们都心里清楚,禄东赞的病,已是无力回天了。
第四章:使臣()
约摸过了五六日,长安来的使臣抵达雅隆。
那天禄东赞走时,雪雁一再嘱托:“让杨恺只身一人来见。”朵儿自个儿纳闷了许久,雪雁为何不肯回逻些见杨恺呢?杨恺不是杨政道大人的弟弟吗?杨政道可是爱了雪雁一辈子的。他的一辈了都给了她。待禄东赞离去后,朵儿曾私下问起,雪雁却说不愿面对杨恺,就怕他会问起自已的兄长。他兄长辞世,雪雁对他自然心存愧疚。
杨恺在禄东赞的陪同下抵达雅隆,一个仆从也未带。朵儿瞅着一身墨青色长袍,系玉片同色腰带,儒雅中透着干练,官拜礼部副尚书的杨恺,心里不禁叹道,他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她一同嬉闹玩乐的小子。杨恺在踏下马车的那一刻起,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目之所及处,只见一座庄园农家式的竹棚子{在他眼里萨姆宫只能算是竹棚子},扎在半山腰的平地上,门也是竹子捆绑而就的,还是随手一推便开的那种,连锁也没有。唯一的城墙{如果算得上城墙的话}是竹子及各种荆刺植物混搭在一的樊篱,也就半人高。门前还有一条吓人的大狗在汪汪叫个不停,似乎随时会扑向他这个不速之客。在长安,这恐怕连一般农舍也胜之数倍。
他简直不敢想象公主在吐蕃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按大唐的礼仪行礼,跪倒后头抵地,久久不肯起来。雪雁见此,讶然道:“杨使为何如此大礼?快快请起。”杨恺纹丝未动,保持着头抵地的姿势,用沉痛的声调回道:“臣有罪,臣来迟,让公主受苦了!臣该死!”
她更惊诧:“杨使何出此言?”杨恺抬起头来,道:“公主,您这二十多年就这样过来的么?”那一瞬,他眼有泪光闪烁。
雪雁顿时明了他的心思,忙扶其起来,指着眼前一片绿野,莞尔一笑:“杨使请看,这都是我亲手所种,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
杨恺失声道:“公主,您。。。。。。”雪雁打断他,道:“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
到屋里坐定,禄东赞为了避嫌,找个借口出去了。她才轻声问道:“恺儿,先生身体安健否?”杨恺颇为神伤:“有负公主挂念,家父早在八年前便辞世了。终前一直悔恨难当,悔当年没让哥哥早早迎您过门,以至......”
她点点头,忆及当年往事,也伤痛难抑:“这都是命,怪不得旁人的,先生对我恩重,一手教导我成人,却末能侍奉在侧,文成有愧啊!”
逗停片刻,她又问:“那我的母亲大人可有家书托你带来?”
“夫人在公主出嫁的第二年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便也走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们啊!”
朵儿在旁听着,想起夫人平日里视她如已出,打小让她跟从雪雁一起上学堂,一起学琴棋书画,她名为雪雁侍女,夫人却从不拿她当奴婢看待。不觉心中悲痛,偷偷垂泪。雪雁也止不住泪水簌簌而落。她是李家唯一的女儿,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母亲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她离了她,母亲怎活得下去呢?半响,她哽咽着说:“罢了,罢了,已然这样,也是命中早定。不能侍奉双亲终老,是为不孝,却也无奈。”
杨恺道:“公主节哀,得公主如此挂念,两老在天之灵也告慰了。”
她想起杨恺此行的目的,一针见血问道:“高宗皇帝命你接我回大唐意欲何为?”
杨恺面露难色,道:“臣难测君心,不过奉旨来接而已。”她看着礼数周全,小心应答的杨恺,知道他心存忌惮,一别二十多年,无论曾多么亲厚,许多东西也早已白云苍狗。心里长叹一声后,道:“恺儿莫要忌惮我,我是你的雪雁姐姐啊。难道你忘了吗?皇帝心纵然难测,可国内形势你应该也是略知一二吧?”
杨恺一听她此言,目光便往屋内探视一周,确定没有外人之后,才压低声说:“不瞒公主,松赞干布赞普去世多年,吐蕃国君年幼,大权旁落,实权都掌握在一些有野心的大臣手里,虽有禄东赞主持大局,但他是日渐老去,恐是有心无力了。这几年,我们两国的矛盾时而有之。其他的便不好多言,公主莫怪。”
她点头,表示赞同。她深知,这几年禄东赞年迈,手中的权力渐渐旁在他小儿子钦陵手里。钦陵与禄东赞不同,禄东赞敦厚谦和,对外总主和不主战。而钦陵年少气盛刚恢自用,建功心切,有忠心更有野心。恐怕日子久了,还真不会甘心臣服大唐。但双方一旦交恶,吐番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也是她担忧多年的事。她静默思索一会,问:“高宗皇帝是怕两国若起战事会祸及于我吗?”
杨恺点头:“您是太宗皇帝指来的邦交大使,在名分上也算是当今圣上的皇姐,皇上肯定得顾及这一层关系,护您周全,不想他日身后落下骂名。”顿了顿,又说:“再来,姐姐您下并无子嗣,皇上也怕您一个人在这边孤苦无依。”
杨恺前面说对了,当今圣上接她归唐只因不想落下不孝的骂名罢了,哪朝皇帝不看重脸面声誉的?做皇帝的哪有空闲心思去顾及一个和亲远嫁的女子的孤苦呢?后面的话却是杨恺的肺腑之言。想至此心中有了计较,笑笑道:“我在雅隆虽然寒冻,可我并不觉孤独,有雅隆的百姓陪伴,也不觉得苦累。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年事渐高,身子骨不济,在这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惯了。皇恩浩荡,万望准我在此过完余生。”
杨恺闻言,离座跪下磕头求道:“姐姐,我的姐姐啊,您还是随了恺儿回大唐吧!”
她在这一瞬眼有泪意:“恺儿何必如此?快起来!”
杨恺又把头磕下去:“公主啊,姐姐,自你们走的那天起,我便总盼着有一天能亲自接你们回去。”他越说越越激动:“如今我好不容易得这契机,万望您成全啊!公主。。。。。。”
她不禁动容,曾叫她嫂嫂的男孩儿,长大了,就跪在她面前,他要接她回去,当然还有他兄长。她何尝不想归去?可......她含泪而笑:“赞普生前待我恩厚,我既嫁与他,这里便是我的一切。恺儿,也望您成全。”
杨恺哽咽道:“姐姐啊,您真决意不随我回去了吗?”雪雁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且无悔。禄东赞突然冲进屋来,重重跪了下去:“公主深明大义,臣下替吐番的子民在此谢过公主了!”聪明如禄东赞,岂会不知道公主留下全是为了维系两国的和平呢?
雪雁示意他起来:“大相一直在门外吗?”禄东赞依旧跪着回道:“请公主恕臣死罪!”公主让朵儿扶其起来:“念你一心为国,罢了,地上湿冷,大相先起吧。”禄东赞沉默地退出去了。杨恺虽然失望至极,但见她坚决,也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便不再相劝,只闲话家常。时不时会忆及旧日种种趣事,偶有笑声。朵儿一旁看着,心想,这才是故人相聚啊。可二十八载的光阴怎么说逝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