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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昌甚是尴尬,「庄主也有过男妾的。那人本是京城玲珑班的台柱,有副好嗓子好身段,只是后来……」他吞吞吐吐地,没了下文。
「后来怎样?」云锦书追问。
贺昌叹口气,「那人勾搭上了庄主的宠妾私奔,结果给抓回来,两个一起被庄主下令烧死了。」
云锦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钻头顶,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想象不出,连冀怎能对自己抱过的人下此毒手。
连冀现在,似乎极为看重他。可谁知道哪天便会翻脸无情?
「所以,云先生,纵使你不喜欢我家庄主,也别惹恼他。」贺昌语重心长地道:「更不要再想着逃跑。庄主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
「我知道了……」云锦书轻声道,仰望明净长天。
那几个女子还在外面嘻嘻哈哈地放纸鹞。
纸鹞在空中越飞越高。云锦书看着,脸上慢慢漾起些微轻笑,轻灵若风。
「贺昌。」他偏首望向贺昌:「能不能给我些纸和笔墨?我也想做几个纸鹞。」
被云锦书清艳无垢的眸子凝视着,贺昌根本无法拒绝云锦书的请求。
细篾片、彩纸、线轴子、砚台、笔墨……各色材料陆续送到云锦书面前。
小珊听说他要做纸鹞,也兴致勃勃地过来帮忙。
两人埋头忙了一下午,一只半人高画满花纹的纸制鸿雁终于大功告成。
小珊心急地就要拿去院中放,云锦书笑道:「那么快哪成?隔一晚,等浆糊干透,明天才可以放上天。」
晚饭过后,他挑亮了油灯,继续在做纸鹞剩下的零碎纸片上画着图案。直至夜半才熬不过困倦,提水沐浴后,熄灯就寝。
◇◇◇
第二天清晨,他正吃着香米羹,听到一声骏马长嘶,蹄声急骤,直奔小院而来。
云锦书愕然出屋,就见一匹枣红神骏的高头大马已长驱直入冲进院落。马上人猛收缰绳,红马「嘘溜溜」叫着,在云锦书跟前立起半个马身。
「庄主,您回来了。」贺昌跪地行礼。
连冀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贺昌:「带赤龙去休息。」
贺昌会意庄主不想他杵在这里碍眼,牵着红马躬身告退。
云锦书这才看清,连冀一身镶滚金边的黑袍上沾了不少灰尘,甚至下颌也冒出淡青须根,满面风尘,显然经过一番长途跋涉。
男人眉宇间却不见倦容,黑眸依旧神采飞扬。将左手紧抓的一个红布包裹递向云锦书,道:「给你。」
「是什么?」云锦书隔着布,也闻到了浓重血腥气,惊疑不定。
连冀抖开包裹,里面竟是枚血肉模糊须发灰白的人头。脸上肌肉扭曲惊恐万状,双眼如死鱼般突出。
云锦书一把捂住了嘴,浑身难以自制地发颤,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是汪浔的首级。
他强忍着翻腾的胃酸,扭过头。
「锦书!」连冀抛下人头,紧搂云锦书,柔声道:「汪老贼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想起那畜生。」
云锦书深深吸气,终于镇静下来,道:「你这几天就是上京城杀他的?」
「没错!你是我的。这老贼居然胆敢碰你,我自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听着连冀霸道狠毒的沉声宣告,云锦书心头又是一震。
这男人,奔波数日,往返驰骋千里,只为斩下汪浔人头,证明自己对他的所有……
好强的独占欲?……
他心乱如麻,突然肩窝一重。连冀低头,将下巴隔在了他身上……
「锦书……让我抱抱你……」
连冀枕在云锦书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墨色长发,嗅着熟悉的气息,轻声喟叹。
马不停蹄赶赴京城,摘下汪浔首级后即刻飞马回山庄,连续六天不眠不休,便是铁打的金刚也支持不住。
不过,能替云锦书拔出这根深扎心底的毒刺,再累,也值得。
云锦书脑海已混乱成一团,「汪浔是朝廷命官,你杀了他,就不怕惹上杀身之祸?」
「你在担心我?」连冀抬头,自信满满地笑道:「一个汪老贼还不在我连冀眼里,放心,这世上,还没什么人能治我的罪,呵呵。」
云锦书回想到那晚连冀靴面上的行龙花纹,更觉连冀身份绝非一个普通的大商贾这么简单。待要打听,连冀却拉起他往屋子走去。
「我困了,锦书,陪我休息一阵。」
连冀是真的困了。踢掉靴子,头甫沾枕,便很快发出均匀绵长的鼻息。
云锦书从连冀的臂弯里慢慢抬起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仔细打量连冀。睡梦中的男人,没有平时的凌厉邪魅,反而带点罕见的单纯。
可就是这个人,凌辱禁锢他……云锦书默然移开目光,透过低垂的幔帐缝隙,盯住了桌上的剪刀。
昨天从贺昌处讨来裁纸做纸鹞用的。贺昌看穿他并没有自尽的意图,所以微一考虑后给了他这把剪刀。
虽算不上锋利,可要戳死个熟睡的人,应该不成问题。不然,还可以用连冀挂在床边的佩剑……
只是,即使杀得了连冀,凭他一人之力,也决计无法突破飞鸿山庄重重关卡盘查,走出大门,更不用妄想回到两百里外的莲花坞。
思及此,云锦书只能闭起了眼睛。
◇◇◇
连冀睡到近黄昏才醒,神清气爽地下了床。见云锦书正在张罗饭菜,他微微一笑,转眼看到墙角里靠放的大纸鹞。
整天被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云锦书一定闷得发慌吧……连冀心里掠过丝怜意,朝云锦书伸出手。「锦书,过来。」
云锦书顺从地走近。连冀摸了下他眉眼,道:「明天我带你出山庄打猎去。」
「真、真的?」云锦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锦书一脸的惊喜和期盼令连冀嘴角笑容更深。「当然不骗你。」他的手顺着云锦书脊柱凹线往下滑,最终盖在挺翘的臀上,低声调笑:「锦书,这几天,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今晚,你要好好地赔偿我。」
云锦书涨红了脸,心神却兀自在连冀的许诺上打转——带你出山庄……
出山庄!
◇◇◇
亲自伺候连冀吃饱喝足,云锦书又搬出木桶浴具,服侍连冀入浴。
男人浸泡在雾气氤氲的热水里,涤去了一身风尘劳顿,他舒服地伸展开双臂。赤裸壮实的胸膛挂淌着水珠,在油灯下闪出古铜色的光泽。
云锦书拿着丝瓜絮擦过连冀腰腹,不经意碰到男人水下早已挺立的利器,他手一顿,不知该不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擦下去……
第二日天公作美,一改之前骄阳烈烈,吹起凉风。
连冀果然守信,牵了赤龙来小院带云锦书外出打猎。
他自己穿了一袭暗紫色箭袖,笑看云锦书换上他带来的银白紧身箭袖后,更显肩宽腰细,不禁赞道:「你四肢修长,身体韧性又好,若学武,是块好料子。」
云锦书一哂:「我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哪能还练武?」
「想练,我教你便是。只不过练武艰辛,我可舍不得让你吃苦。」连冀笑了笑,拥着云锦书上了马,力夹马肚。
赤龙马昂首冲出飞鸿山庄的大门,四蹄翻飞,扬起半天烟尘。
坐骑奔向的,是山庄附近的小山岭。
沿途青山碧水如画卷,就在身边绵延过……
大纸鹞悠悠地飞上天空,随着地面的赤龙一起移动。
云锦书靠在连冀胸前,卷放着线轴,看那大纸鹞在头顶飞翔,眼里晶光闪亮。
一脸的兴奋和喜悦也感染了连冀。如果他早点知道,带云锦书出来游玩,能让云锦书如此欢快,他早就不该再把云锦书禁足在那小院里。
「锦书……」他圈紧了双臂,俯头在云锦书耳畔低声道:「答应我,今后都陪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自由。」
不是瞬间冲动,他是真的想放云锦书自由。
他承认自己贪心。征服了云锦书的身体,就更想得到云锦书的心……想要云锦书心甘情愿地被他拥抱,而非受他胁迫。
他要云锦书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给他自由?云锦书一怔后,在心底无力苦笑。
夺去了原本就属于他的自由,现在又慷慨地说可以还给他,然后他是不是该对连冀感恩戴德呢?
何况,连冀所谓的自由,是要他留在身边。就如头顶的这只纸鹞,看似自由自在高高飞翔,丝线却操纵在他手里,被他牵引着……
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做连冀手里的一只纸鹞。
「答应我!」没听到回应,连冀有些急躁地转过了云锦书的下巴,紧盯住那双清澈的眸子。
「锦书,封君平待你虽然不错,也只是你的义兄,你何苦一辈子都眼着他做山贼?跟我在一起,你日后都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必再担心遭官府围剿。你若想要功名,我连冀也有能耐助你青云直上,仕途风光。」
听着连冀抛出的一个又一个诱惑,云锦书终于轻喟摇头:「今生今世,我都不想踏入官场那种肮脏地方半步。」
连冀收声,心知自己无心之言让云锦书又想起了汪浔,缄默一阵才道:「云锦书,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云锦书凝望连冀,最终微微一笑,「我知道。」
蓦然用力一扯,拉断了纸鹞的丝线。纸鹞胡乱飘摇,转眼便被山风吹得不知去向。
他根本就不会任自己去听信连冀。即使连冀今日所说均出自肺腑,也无非是对他兴致正浓。
等男人玩腻了征服猎物的游戏,他的下场,兴许就像这只断了线的纸鹞,只会被遗弃,甚至粉身碎骨……
连冀全然不知云锦书心中千转百回,只痴痴看着云锦书的笑容,胸口柔情纵生,竟希望这趟出猎永远没有尽头,他就能永远在云锦书的微笑里沉醉下去……
他轻蹭云锦书鬓角,手底马鞭挥扬。赤龙放蹄纵跃,如一道虹影,冲进山岭间。
风拂起两人漆黑的长发,缠绕纠结着难解难分……
无数色彩缤纷的纸片飞出云锦书衣袖,随风飘扬,宛如落英,飞遍了苍穹山野……
有纸片落入山溪,顺流漂浮。
纸上,画着头展翅翱翔的鸿雁。鸟爪间,抓着书卷。
◇◇◇
「还是没有探听到云先生的下落吗?」
莲花坞的山寨大厅上,火光通亮。封君平正焦灼地追问回来禀告消息的头目们。
头目们垂头丧气。失望,挂在厅内每个人的脸上。
距离云锦书失踪之夜已有大半月。山寨众人发现了几名喽罗尸体后,议论纷纷,道或许是仇家寻衅,云先生多半也是被仇家绑了去。
封君平派出了人手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云锦书的下落。希望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渺茫,封君平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全是饭桶!」他对着自己的豹皮交椅重重踢了一脚。
有个新入伙不久的小头目不满地低声嘀咕道:「这么多天都找不到,说不定已经死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疾冲过来的封君平一把揪住了衣襟。
封君子英俊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你再敢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一推那被他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头目,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谁也不敢再往正在气头上的封君平火上浇油,忙不迭地离了大厅。几人边走边嘲笑那被小头目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难怪,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封大哥跟云先生的关系。他们可是相好啊……」
「就是,你看封大哥跟云先生两个都至今单身未娶,我说啊,一定有古怪……」
「你们别看云先生样子长得丑,那腰身段子,可勾人着呢……」
封君平耳力极佳,将外面众人的话滴水不漏地收进耳里,勃然大怒。满心想追出去对那几个口舌之徒报以老拳,但拳头握了几握,终究还是忍住了。猛地坐回椅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喃喃道:「锦书,你到底在哪里?」
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要是真落在仇家手里,还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再想到云锦书出尘脱俗的姿容,封君平的眉头更皱成一团。
有过汪浔老贼的前车之鉴,此时的他真不敢再想象下去。
第五章
当年事发后,只有他知道锦书承受了多大痛苦,以为能在义父处求得安慰,却换来无情的辱骂和一顿家法。
他得到下人的消息,匆匆赶去,亲眼看着从前那个开朗爱笑的弟弟眼神由震惊慢慢转为绝望,最后一片空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父亲,去扶锦书起身。可指尖才碰到锦书的衣角,那个从小到大,最是崇拜喜欢他的弟弟突然尖声怒吼:「别碰我!」
他楞住。眼睁睁看锦书撒腿狂奔,蓦地回神,去追云锦书。
锦书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对他的敲门呼唤声充耳不闻。当他急得快想踹开房门时,却听到锦书隔着房门,轻轻地道:「大哥,义父说我很脏。你以后别再碰我了,会把你弄脏的。」
他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心头,却似有把烈火在烧,姓汪的老贼,赔他那个无忧无虑的弟弟来!
他一定要那老东西付出代价!
怀着满腔滔天怒火,他上了京城。潜入汪府后,他并没有取汪浔性命。只因一刀毙命实在太便宜那老贼了。他阉了汪浔,要汪浔尝够不男不女的滋味。
这几年来,他带着锦书离开那个冷漠的家,四处流浪,好不容易在莲花坞安顿下来。
眼看着锦书日益摆脱了往日阴影,他正为锦书无比欣慰,结果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锦书居然从他眼皮底下失踪了。
如果那天晚上,他肯听锦书的话,别喝那么多酒,也不至于到最后烂醉如泥,连有仇家闯入山寨劫人都不知晓。
封君平越想越是懊恼,倘若锦书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寨主!」又有两名外出寻人的喽罗踏进厅堂复命。
光看两人沮丧的面色,封君平就知道两人无功而返,却还是不死心地问:「有消息吗?」
那两人齐齐摇头,「我俩这些天把附近几座小山都翻了个转,也没找到云先生。倒是撞见有人骑马打猎,其中有个人的身材,远看有些像云先生。」
封君平立时精神大振,「那到底是不是?你们怎么不追上去看个清楚?」
一人怕封君平责备,忙道:「隔得太远,那马又跑得飞快,一晃就没影了。」
「是啊,而且那人穿的是白色箭袖,云先生可从来不穿劲装。」另一个矮个子也急着脱罪。
封君平心想不错,大失所望,「那还发现什么没有?」
两人再次摇头,那矮个子啊了一声,道:「不过那匹马上的人,洒了许多纸片,飘得到处都是。纸上画的,全是一只鸟,抓了一卷书。我还没见过这样特别的平安符……」
「一双鸟,一卷书?」封君平霍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锦书!」
云中自有锦书来。他犹记云锦书牙牙学语时,曾问他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于是笑着拿了根树枝,在花园泥地上画了只鸟儿,还抓着卷书。
「鸿雁传书,你就是这卷锦书啊,知道吗?」
小娃娃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惹他一阵笑……
封君平全身都在兴奋微颤,唯独眼瞳,渐渐地收缩——鸿雁传书!飞鸿山庄!
自从锦书失踪后,他只一味怀疑是道上的同行冤家,要不就是从前被莲花坞打劫过的几家镖局子来寻仇,压根儿没想到离莲花坞相隔不远的商家飞鸿山庄头上。
「立刻备马,去飞鸿山庄!」
◇◇◇
一钩冷月,几点寒星,在飞鸿山庄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洒落层霜雪般的银辉。
数条矫健黑影趁着夜色掩映,悄无声息地靠近山庄。
封君平露在蒙面布罩外的双眼精光四射,谨慎地打量着四周。从莲花坞连夜出发又马不停蹄,赶了整整一天的路,身体固然疲倦,他却顾不上稍作休憩,将坐骑留在附近林子里,便带着同行的头目潜近。
飞身闪进墙根阴影里,封君平自怀里摸出段迷香,点燃后从墙根的狗洞中塞了进去。
他耐心等待着,估计那迷香已快烧完,这才向同行的几个头目打个手势,一起攀上了墙头。落地处是片草丛。好几个山庄巡夜的护卫吸进了迷香,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分头去找,切勿暴露行踪。」封君平压低声音叮嘱着,随后各自行事。
封君平望了眼地形,想着锦书多半会被囚禁在牢房之类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