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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从南京城驶出,缓缓进入两旁绿树荫葱的泥道上,车辆颠簸的厉害,忆祖疲惫而又倦怠的紧贴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以免一个猝不及防的趔趄引起胃里的翻江倒海。沪森透过后视镜看到凌菲和茯苓在低语,他多瞟了几眼,凌菲始终没有抬头望他,像是坐在一个普通司机开的车上,只顾干自己手头上的事。
沪森将左侧的窗户打开,把一只胳膊依枕在窗框上,手托腮,三心二意的开着车。他特意穿了一套西式的休闲服来和凌菲相会,衣服并不合气质,显得他不强壮的身躯愈发瘦弱和单薄,他在模仿梓慕的打扮,颇有东施效颦的意味,投其所好,企望唤醒她曾对他的好感,沪森认识不到他的做法有多么笨拙,再聪明的男人遇上深爱的女人,同样会被丘比特大人取走一样叫智商的东西。
他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她,比如你和林少爷离婚了?比如你的孩子呢?还有你的母亲呢?她孑身一人到来,从去年清纯似玉,不谙世事的姑娘变成了历经岁月风霜洗礼的女人,在红尘的铅华里跌爬滚打,雕琢出别致的韵味,迷离难解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唇,一低头一回眸盛满故事,他多想他够格充当唯一的听众,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只淡淡的说:“哦,是你啊。”
没有欢呼雀跃,喜极而泣的相拥,也没有不理不睬,漠然无视的怨恨,如果她不再爱他,沪森宁愿她恨他,那至少证明他住在她的心里,她仍然在乎他。凌菲若无其事的,蜻蜓点水般的言行让沪森突然明白,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种被当作无形空气的感觉,令他更加的喜欢她。
“停车,停车”,凌菲在后面喊道。
失魂落魄的沪森刷的踩住刹车,差点将忆祖掷到挡风玻璃上,忆祖大梦惊醒,惊惶的道:“发生什么事了!”
沪森下车打开车门,盯着凌菲美丽的眼睛,问道:“凌菲,怎么了?”
“周少爷,茯苓突然发起高烧,这附近有医院吗?”
沪森把目光转到茯苓的脸上,面颊通红,香汗密渗,皱眉道:“附近连户民居都没有,只能支撑到家再去看医生了。”
“啊”,凌菲宝贝似的怀抱茯苓,茯苓未干的头发夹着香波的气味,她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身子冰冷,刚凌菲问她是否着凉,她逞强说没事,没想到不一会儿就烧上了。
凌菲道:“这可如何是好,茯苓,你吃点东西吧,从早上到现在你滴水未进,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茯苓呢喃着,“小姐,我吃不下,茯苓天生命贱,小姐不要操心难受。”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凌菲娇嗔,扭头问沪森:“车上有吃的吗?”
“有,有”,沪森答应下来就后悔了,犹豫着拿出一个保温瓶,瓶里放着桂花鸡头米,瓶盖打开来,清香四溢,颗颗饱满晶莹的鸡头米浸在温热的水里,在此时便是解渴填饥的佳品。这是他特地为凌菲准备的,他记得她的口味,微微的甜,淡淡的花香,她不爱吃咸味的,容易犯咳嗽。
沪森舍不得的说道:“凌菲,你先吃一些。”
凌菲奇怪的望了望他,说:“我不饿的”,她劝茯苓张开嘴巴,一勺一勺的将沪森的心意灌进她的嘴里。
凌菲笑着问:“好吃吗?”
茯苓勉强往上挑青灰色的眼皮,热泪噙在眼眶里,“小姐,真好吃。”
沪森重回驾驶座,在他曾经的预想里,应该是他把鸡头米端到凌菲面前,问她好吃吗,凌菲从而对他生出一丝感激,像是他所有的精心准备都背离了他的初衷,衣着,温习过千百遍的问候,还有代表他最初情谊的桂花鸡头米,全部的指望被甩到了汽车后,随着蒙蒙的尘土远走高飞。
凌菲,再也不是之前的沂凌菲,她的新身份是江南周家的大小姐,周忆祖的独生女。
汽车换成马车,到家时,红灯笼里的蜡烛已燃掉大半,清幽幽的大门口,周家的女人们提起精神,个个光彩照人,丫鬟男佣排成三排,垂眉低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凌菲撩起半透明纱帘的一角,露出酒窝深陷的笑容,和淑慧灼热挑衅的目光相撞,再看她年轻貌美,身怀六甲,该是沪森的妻子了,凌菲笑道:“嫂子好。”
不容淑慧反应,沪森跳下马车,先把父亲搀扶下来,然后小心的扶凌菲,嘴上温柔的说:“慢点儿。”
淑慧上前拽过沪森,瞪他道:“小桃,伺候大小姐。”
小桃从阴影处挪向光亮,只见茯苓有气无力的倚在吗车上,烂泥似的腿脚发软,凌菲搂住茯苓,对站在中间的墨茹说:“周太太,她叫茯苓,一路风尘仆仆,身体不适,请你允许她去房间休息。”
墨茹点点头,小桃搀扶茯苓进门。
沪森道:“小桃,打电话给王大夫,让他速来给茯苓看病。”
小桃羡慕又惊讶的答“是”,连新来的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也特别的对待。
墨茹道:“她叫茯苓,你叫什么?”
凌菲方在纱帘里已仔细打量过她,五官和母亲相似,拼凑在一起,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她看凌菲的眼神倒和贤瑛不谋而合,冷冰冰的挑剔和排斥。凌菲和她四目相对,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质问她,为何当年赶走亲妹妹,逼迫母女二人远走他乡,受尽屈辱。
凌菲轻捏拳头,沉默不语,仰头环视周家古朴典雅的院墙,丝毫体会不到去年来时的留恋和温情,你喜欢一个地方并住下,那是幸福,你不喜欢一个地方并选择住下,那更是幸福,因为你懂得了和“忍”和平相处。凌菲要忍,她要为母亲在周家争取一席之地。
“妈妈问你话呢,你叫什么?”淑慧咄咄逼人的问道。
凌菲分寸不乱,笑道:“周太太,我叫凌菲。”
“我说凌菲小姐,你称呼周太太是不是不合适?”淑慧得意洋洋,她以为抓到了凌菲话里的漏洞。
“我在北方生活惯了,初来乍到不懂南方的礼数,嫂子认为我如何称呼合适?”凌菲把问题抛给淑慧,她笑盈盈的问。
“当然是同我一样,叫妈妈了。”
“周太太,你觉得叫你妈妈可好?”
墨茹暗骂儿媳妇愚蠢,她若让凌菲喊她“妈妈”,未免有强人所难的霸道,她若让凌菲叫她“姨妈”,那等于给自己挂上了警钟,时刻提醒她墨蓉的存在,光想到“姨妈”这个词,墨茹就觉得全身颤栗。倒不如由这个丫头“周太太”的叫唤,她也好把她假设为远房来的,不相干的,寄宿的亲戚,反正她在周家出不了风头,掀不起风浪。
“还是叫周太太吧,你叫着顺口。”
凌菲抿嘴一笑。头次较劲,淑慧输得颜面扫地,偷鸡不成反而啄把米,她静悄悄的站在凉飕飕的风口上,熟悉的孤独感再次席卷。
翌日的清晨,凌菲起床后,王妈端了洗脸盆走进来,她见到凌菲无比亲热,开心的道:“小姐,睡的好吗?”
凌菲推开窗户,嗅了嗅秋雨连绵后的潮湿空气,如实的回应,“一夜雨打芭蕉,睡的不踏实。”
王妈走到凌菲身旁,探头看窗外的芭蕉,有些不满的道:“呀,这芭蕉树长的这么高,不仅挡了光线,还会招来虫子,那群光吃饭不干活的丫头小子,让他们收拾屋子,他们的眼睛长哪了,不行,我得马上去找李管家,让他找人把树给砍了。”
“王妈,不过一棵树而已,不用麻烦你兴师动众的,随它长去吧。”
王妈又探头望了望窗外,神秘的道:“小姐,你是读过书有文化的人,气量大不计较,可这家里有小人,你凡事不为自己争取,渐渐的,你在家里就没有地位了。”她叹了口气,“你太像你的母亲了,二太太多好的人啊,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面相和善,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过去太久的时间了,现在好了,小姐,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
凌菲感激的道:“谢谢王妈你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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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寄彩笺兼尺素(7)
“二太太怎么没有回来?”
“我母亲”,凌菲低下头,“她在战争中失踪了,凶多吉少。”
“那孩子呢?”
“孩子?”凌菲恍然大悟,王妈指的是山儿,她回应道:“孩子也是。”
王妈抽动鼻子,眼圈发红,“这年头的世道,好人没有好报,大小姐,往后你在这个家里挺直腰板,谁都不必怯畏,他们欠你的下辈子也偿还不了。”
凌菲道:“王妈的心意凌菲记住了,我担心茯苓吃苦受累,她今年方才十六岁,为了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后请王妈多多关照她才是。”
王妈道:“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允许没教养的丫头们欺负她,我这就去找李管家”,她将一个绣着紫阳花的香包放入凌菲手中,道:“大少爷给你准备的。”
凌菲把香包凑到鼻子底下,是沁人心脾的碧螺春,此去经年,萧郎早已是路人。凌菲笑道:“哥哥的心思真细腻。”
王妈讪讪的笑,手在围裙上来回搓动,似懂非懂的转身离去。
凌菲洗漱好,在秋香色灯芯绒连衣裙上别了一枚橘色的布制枫叶胸针,前往餐厅。墨茹、沪森已经坐在餐桌旁,淑慧说累,下不了床,早饭给她端到房里去了。
看到凌菲进来,墨茹轻声道:“吃吧,你父亲早起去请你外公来,我们全家好坐在一块吃顿团圆饭。”
丫鬟给凌菲盛粥,是黑米花生核桃粥,墨茹端起一碟煎鸡蛋放到凌菲面前,亲自浇上调料汁,关切的问:“黑米粥吃的惯吗,不习惯的话,我让人去北方买些小米来,南方长出来的小米,你知道的,熬的粥打发叫花子差不多。”
凌菲忙说:“吃的惯的,闻着就觉得很香。”
墨茹道:“你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昨晚你刚进家门,没等别人介绍,就将家里的人认得清清楚楚的,心思活络高于常人,像你的父亲。”
她只字不提墨蓉,凌菲揣摩不出她的意图,礼貌的回应,“周太太你过奖了。”
墨茹笑,“我得跟你说明一件事情,我的儿媳妇,就是你的嫂子她怀孕了,你也是亲眼所见的,昨日你没来之前我们定下了规矩,以后厨房里的菜谱由你嫂子定,但孕妇的胃口令人捉摸不透,有时一日三餐只愿吃青菜豆腐,你这么聪明,善解人意,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
这哪里是在谈吃饭,这分明是给她沂凌菲一个下马威,沪森的筷子放到桌面上,欲要争辩,凌菲抢先道:“当然不会介意了,周太太你陪儿媳妇吃得了粗茶淡饭,我们自然传为佳话,学而效仿之,况且俗话说,长嫂如母。”
“是不会介意,还是不敢介意?”
“当真不介意。”
“那就好”,墨茹笑的端庄优雅,瞥见她胸前的别针,好奇的问:“这胸针是谁送的?配上这条裙子,红黄交叠,点缀的恰到好处,都说山上的红枫正是四季最美时,我看呐,最惹眼的那一片藏在我们家里。”
沪森和凌菲应景的笑了,沪森目光闪躲的端详凌菲,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他的心不由微微的颤动。
凌菲道:“太太,这胸针是我丈夫送的。”
沪森手中的银叉滑落到地上,墨茹道:“不是已经离了吗?”
凌菲笑而不语。
“听说你还有个孩子,那是真的吗?”
凌菲艰难的吐出二字,“是的。”
“噢,那难怪了”,墨茹缓缓喝了一口咖啡,心里想,这姑娘是明智的,不把拖油瓶栓在身边,一个离了婚带个孩子的女人再觅夫婿,难上加难。
“离了说不定坏事变好事了,现在的时代,男人能娶姨太太,女人也能重新嫁人,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打算再给你说一门亲事,你年纪尚轻,模样又俊俏,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北方有英俊潇洒的少爷,南方也有,森儿,你认识的年轻朋友多,帮你妹妹好好寻思寻思,我们齐心协力帮她找个好婆家,你爸爸的一块心病也算了了。”
顿了顿,墨茹补充道:“当然了,男方愿意做上门女婿再好不过了,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你们的爸爸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子。”
她用忆祖来做她的意图的挡箭牌,凌菲的态度不形于色,得体的敷衍道:“爸爸想的周到,劳你们操心了。”
三人再无话,吃完早饭,沪森尾随凌菲到回廊里。无人处,丹桂朵朵似蝶,残存的香樟果被踩的稀烂,零零碎碎附在青石板上,秋风徐来,清而不寒,凌菲立住脚,“周少爷,有事吗?”
沪森慌乱至极,他侧过半边身子,桂花枝在白衬衫上印下纷繁似锦的影子,他的目光在斑斓的花草间来回穿梭,他想正眼柔情的望向她,可是他却丢失了胆量。
他道:“凌菲,你会和别人结婚吗?”
凌菲道:“周少爷,有事吗?”
“你为何称我周少爷,何必如此生疏。”
“你也打算在称呼上与我争论一番。”
“不是的”,沪森摸出打火机,吃力的点上烟,他的目光始终不敢与她触及,“今天秋阳温适,一场夜雨把山上的红叶尘埃洗净,现在是赏枫叶的好时机,你若是闲来无事,我想带你去爬山,弥补去年的遗憾。”
凌菲笑道:“我倒忘记以前提起过赏枫叶的事,爬山伤筋动骨,我不喜欢这项运动,再说茯苓还抱恙在身,我得去陪她,周少爷,没什么其它的事,我先走了。”
白色高跟鞋和青石板相碰的叮咚声。
“凌菲!”他在她身后喊道,欲延长与她独处的时光,但凌菲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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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慧的房里,她手里的剪刀在布匹上游走,问小桃: “她比我大六岁,可看上去我像是她的姐姐,她比我漂亮,对吗?”
“少奶奶,你是家里最漂亮的。”
“问了也是白问”,淑慧嫉恨的回想,“昨天她戴的明月珠坠子怕是把老太太也震住了,什么前朝娘娘戴过的发钗,前朝多少位娘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是哪位娘娘都能拎出来唬人的。当人家没见过世面,反而自己出了洋相,人家待过的地方傍着皇城,哪像我们这乡下地方,待久了,所有的人都变成井底之蛙了。”
淑慧说着说着,抬头盯着屋顶发呆,仿佛她真的置身在井底。
“少奶奶,小心弄破手”,小桃把她手里的剪刀放回到桌面上。
“二年前我在巴黎,我十八岁,腰肢只有这么细”,淑慧比划给小桃看,幽幽的道:“我穿长风衣,高腰裤,洋人见了对我吹口哨,叫我东方玫瑰,外面的世界是自由美好的。”
淑慧侧头贴在椅背上,“小桃,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
“我”,小桃扭捏着挠挠头,“我最远就去过县城,李账房带我去看电影的,那电影里都是洋人,可好看了。”
淑慧叹口气,“去看看少爷在干什么。”
小桃在院子里撞见李账房,他手提一包衣料,低头匆匆忙忙的赶路。小桃羞怯的喊他:“辰文,你这是要去哪啊?”
辰文猛然一惊,压低不满的情绪,回应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宅子里的时候,不要直呼我的名字,免得让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小桃白兔般跳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