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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后头走呢?”
现下匈奴人未围住亭隧,李敢想将人偷偷自后头送出去,应该是可行的。
隧吏长愣了下,答道:“自后头,除非能翻过这山,再绕到道上。可没有马,又是山路,须费时颇久。”
李敢望了眼天色,距离黄昏还有一个多时辰,“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善行山路,我需要他往邻近亭隧送信。”
一名还长着娃娃脸的隧吏站出来:“我,我以前是在家放羊的,满山跑惯了。”
李敢打量他一番,见他黑黑瘦瘦手长脚长,命他卸了身上的铠甲,再将赤白囊叠好放入怀中
“路上千万小心!务必将此物送至邻近亭隧。”
“诺!”
娃娃脸的隧吏扎好腰带,诸人用绳索将他自后头放下坞墙,看着他手脚利落地隐入山野树林之中。
子青转头望向阿曼,还未开口,便见阿曼朝她摇了摇头。
“你不必说,我不会走!”阿曼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顿了一顿,深看着她,复道,“绝不!”
被他一噎,子青一时说不出话来,也知再劝无用,只点了点头。
李敢大步行过来,望着子青,也不多废话,直接道:“阿原,你腿上有伤,留在此处无益,我用绳索把你放下去,你在山中暂避。”
子青半靠着长戟,微微一笑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今日亭隧之中,众人皆可离开,独我绝不能走。即使擅离半步,我也无颜面对爹爹。只是,李家哥哥,你大哥二哥皆已不在,你须得替你娘想想。”
李敢看她片刻,不得不感慨阿原的确懂得他的诸多牵挂,何时该搬出爹爹,何时该搬出娘亲,她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她究竟可否明白,她在他心目中所占的位置?
“家中父母,他们也都有。”李敢望向剩下的三名隧吏,涩然笑道,“难道独我一人么?莫再说了,既然你们都不肯走,那么此座亭隧,咱们非得守住不可!”
闻言,子青务实,目前尚不知措雍得勒究竟会有多少援兵,要守住亭隧,就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我看过东边的兵器库,里头还有些废弃的长戟长矛可用;两箱生了锈的铁蒺藜,可用;栓木门上的铁链子也取下来,可用”
墨家书简中对于守城时城上守备器具、人员以及建筑均有具体的配置,诸如:一步一卒;两步,一长斧、一长锥、一木弩等等。但亭隧简陋,单从人员来说,只有寥寥六人。兵刃器具也十分紧缺,子青脑筋飞快地转着,尽可能地就地取材。
除去哨探,剩下五人有条不紊地忙着,将废弃的长戟长矛搬至坞墙之上;同时在坞墙上架起一口大鼎,将所有找得到的油尽数倒进去,下面的柴禾旁边还堆着铁链子;吊门被封死,两箱铁蒺藜搬到吊门附近
日头在一点一点微不可见地西移,能备下的器具皆已准备停当。
阿曼拿了水囊和两块面饼,朝坐在墙角阴凉处的子青走去,她才刚刚削完最后一根木橛子。
“吃点东西吧。”他在她身旁坐下,将面饼递过去。
双手在衣袍上蹭了蹭,子青接过面饼,虽无甚胃口,但为了存储气力,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吞嚼。
阿曼也吃了几口,喝水时转头看子青口中虽嚼着面饼,但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处,似在出神,遂用肩膀轻撞她一下,问道:“想什么呢?当心噎着。”
“没什么。”
子青口中虽如此道,收回的目光却带着明显的怅然之意。
“想起后悔的事了?”阿曼佯作不在意地笑道。
被他一语道破,子青不好意思地低首笑了笑,道:“我只是在想,将军回府之后见我未等他,不守承诺,定然恼怒得很。”后面还有一句,她未说出来,霍去病见了她的信牍,得知她原是女儿家,想来定是更加恼怒。
“既想着他,你真该回去的。”阿曼轻轻道。
子青还未回答,骤然间,只听哨探发出一声惊呼:
“匈奴人的援兵来了!”
“多少人?”
李敢仰头飞快问道。
墙角下,子青、阿曼未仰头,仅静静等待着哨探的回答。
哨探似乎在清点人数,顿了片刻,嗓子有点发哑道:“将近一百五十人!”
烈日炎炎,亭隧内一片死般寂静。
半晌,子青缓缓地吐出口气,朗声道:“说不定赤白囊已经送到,况且就快要黄昏了,只要我们撑一撑,撑到汉军来援,就成。”
说罢,她低头接着嚼面饼,比先前专注,也比先前快,三口两口吞咽下去,然后拄着长戟撑起身子,一拐一拐地往坞墙上行去。
亭隧中仅有六人,面对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匈奴人,这将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死守,她很明白。
伤腿传来一阵阵的疼痛,行走在夯土墙阶上,将军的面容不期然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她深闭下眼,甩甩头,警告自己大敌当前,须得心无旁骛。
其他人皆已守在其位,严阵以待。
火石一打,火星四溅。
伴随着匈奴人的马蹄声,架在大锅下的柴禾被点燃,火光熊熊。
杀声震天。
措雍得勒是个有仇必报的急脾气,他将负责在塞外接应的人马全部召来,便是决意要在黄昏之前,将这座亭隧连同里头的每一个人,连皮带骨拆分干净。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认为就足以泻他的心头之恨。
故而,匈奴人的攻势很猛。
李敢、子青与阿曼的箭法皆不弱,但由于匈奴人众,即使射得极准,也很难将他们阻隔得住。四、五轮箭矢之后,匈奴人便已冲到了坞墙之下,用欲越过深坑往上爬者,也有径直奔向吊门,刀砍斧劈,想将吊门砍到。
好在吊门已自里头用木条密密封死,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冲不进来。倒是在吊门外的人,被子青一箭一个,撂倒了四、五个。
而坞墙下,深坑内垫了好些匈奴人的尸首,进攻者踩着同伴往上攻。
十几根拇指粗的绳索被系在弩矢上,弩矢射入,牢牢钉在墙上或地上,匈奴人拉着绳索攀爬上坞墙
阿曼手中的弯刀亮如寒雪,旋转得飞快,接连砍断七、八根绳索,爬到中途的匈奴人复落下。
还有几人被李敢射中,栽落到坞墙下的深坑。
另还有三名匈奴人已爬至顶头,口中尚咬着马刀,子青与李敢同时回身,抄起旁边废弃的长矛用力投掷出去,中矛者掉落。
另一人被阿曼弯刀割喉,血飞溅出来,倒在墙内。
连让他们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一瞬眼的功夫,又飞上来二十多根系着绳索的弩矢,子青探头往坞墙下望去,尽是密密麻麻地匈奴人在往上爬。
大鼎之下,摆在柴禾旁边铁链,已被烧得赤红。
爬至中途的匈奴人骤然发现一条赤红如蛇的铁链自坞墙上荡下,所到之处,衣物被灼烧,肌肤严重烫伤,疼痛难以忍受。
被赤链碰到的匈奴人大多纷纷掉落,还有些顽固者仍旧坚持着往上爬。
忽又有滚油从天而降。
紧接着,火把自坞墙上被扔下来。
油见火即着,坞墙之下,一片火海,匈奴人挣扎着脱去衣袍向外逃。
看着匈奴人受挫之后,暂时停止进攻,亭隧内的众人都暂松了口气。这轮进攻下来,各自身上皆挂了彩,好在都伤得不重。
天边,夕阳的余晖分外美丽。
烽堠中,两摞积薪被点燃,火光冲天。
亭隧外,措雍得勒折损六十多人,正在休整残部,随即会再攻来。
坞墙之上,清点过所余箭支,仅剩下二十七支,火油也已用尽,众人默默无言,各自磨亮刀戟,心中都明白,措雍得勒若再次攻来,他们已无招架之力,只能是近身肉搏。
而汉军援兵尚不知何时能到。
墙外,马蹄声又起,重重踏在人心坎上般。
愣了一瞬,觉马蹄声似有异常,子青往坞墙外望去,远处正有一队人马朝此处驰骋而来,余晖之中,看得分明,正是汉军装扮。
这队汉军,仅用目测草估,足有千人。
“援军!是援军!援军来了!”
刚刚才到黄昏时分,措雍得勒似也未料到汉军来得如此之快,欲仓皇撤走,却被几百汉军团团围住。
直至汉军到了亭隧近处,子青方才看清骑在玄马上的领兵那人。
仿佛远得如三生九世般的人。
他也正仰头望过来。
城上,城下。
四目交投。
第一章 别离苦(七)()
战局已毫无悬念,近百匈奴人被数倍于己的汉军裹着打,即便措雍得勒是匈奴第一勇士,死战到底,终毙命在数戟之下。剩下的其他匈奴人,死的死,被俘虏的被俘虏,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结束这役。
先前费了大气力定死的吊门,隧吏们眼下不得不费上更大的气力拆开。听得里头乒乒乓乓地折腾,霍去病高坐马背之上,侯在吊门外,面沉如水,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吊门。
终于,“砰”的一声,亭隧的吊门轰然落下,飞扬的尘土中影影绰绰几个人影在里头,屈指可数。
翻身下马,霍去病大步走进去,眼中压根没有其他人,径直就朝着子青过去。知道危机已除之后,原本紧绷的身体松解下来,子青艰难地撑着身子半靠在夯土阶上,将伤腿掩在袍下,不让自己滑坐下来。
霍去病在她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地紧紧盯住她。
“将军,我”
子青歉然开口道。
她才刚一开口,霍去病就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便走。
被他猛地一扯,子青伤腿吃不住劲,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旁边李敢惊呼一声,而阿曼已经抢上前来,扶住子青,朝霍去病道:“她的腿断了”
霍去病吃了一惊,蹲下身子,只将衣袍撩开一角,便看见子青那条被两片简陋木板固定住的伤腿,瞳仁骤然痛缩。
“你”
才几日未见,她竟把自己弄到这等境地,若非他率军即使赶到,只怕她已战死在这处小小亭隧之中。
乍然在此间见到将军,子青心中有许多歉然的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抬眼时便看见将军眼中隐隐似有水光浮动,心中狠狠地一抽,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子骤然腾空,竟是被霍去病抱了起来。
也不理会旁人,霍去病抱着她径直往隧吏们日常起居的屋子走去,进去之后,尽可能小心将子青放在榻上,生怕触到她的伤腿,又高声朝外道:“伤药!”。
后面的人楞了下,很快有军士会意,自马鞍袋中取出常备的伤药,并包扎所用的的干净布条等物,一并送了过去,然后又依命打了一盆清水送进去,方才掩门退了出来。
与霍去病同来的方期见将军一应所有事务不理,只得尴尬地自行与李敢见礼,了解一下此番匈奴入侵的前因后果。
因涉及到楼兰,李敢说得甚是含糊,只说路上伤了措雍得勒,被逼逃至亭隧躲避。
阿曼不与旁人多言,独自靠在坞墙上望着远处,静静不语。
突然之间,他看见一些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也出现在坞墙之外,微有些惊异。
“不告而别,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霍去病微低着头,尽力想让自己语气平和,却仍是按捺不住对她的怒气,说出的话难免带上责问的味道。同时他缓缓解开子青腿上包扎的布条,经过激战,那些旧的布条早已浸满了血,真不知道她这个单薄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血。
子青咬牙忍着疼,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将军,我留下的信牍你看了么?”
“你有留信牍?”
“嗯”子青只一愣便已经明白,定是卫少儿并未将信牍交给将军,黯淡了片刻。
“我回去找找。”
霍去病自然心中有数。
布条全部解下,看见子青腿上的伤势,他倒抽口凉气,瞪着她怒道:“这伤得疼成什么样?你倒是出声啊!”
疼得牙缝里直冒冷气,子青摇头坚持道:“没、没事,我受得住。”
霍去病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专心低头给她清理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其间,他能感觉到她因为疼痛而身体微微发着抖,可他不敢抬头再去看她一眼,他担心,再多看一眼,他便没有勇气再替她包扎下去。
直至完全包扎完毕,重新用木板固定住她的腿,霍去病才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抬头望向子青。
尽管被疼痛折磨着额头尽是冷汗,可子青的心里却仍旧惦记着那件事情,迟疑地道:“我、我其实我,我在信牍里面向将军您坦诚了一件事情。”
“何事?”
“我、我、我”子青的头越垂越低,结结巴巴道。
“你原是女儿家,是这件事么?”
霍去病看着她道。
子青惊讶地抬头,歉疚万分道:“您知道了!”
“你本事挺大的,骗了我这么久。”霍去病淡淡道,“这在军中,可是死罪。”
“我知道,所以才不得不瞒着您。”
霍去病眉毛微挑:“这么说,你还占着理了!”
“卑职不敢。”
以为将军想要兴师问罪,子青自知理亏,只能把头一低,没敢再说话。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屋内一片昏暗。外间有人持火把走动,火光透过门上的缝隙,明灭不定,霍去病一径沉默地看着子青,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之间,子青单薄瘦弱的身影显得分外地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还没出汉境就折了一条腿,你这样子还怎么往前走,死去啊!”他声音低柔,语气中却满满都是掩也掩饰不住的心疼。
子青苦笑,不接话。
“你若死了”他顿了下,“我怎么办?”
“将军”只听得这一句,子青便有些受不住,双目低垂,喉咙哽咽,“将军的恩情,子青铭记在心,粉身难报。”
霍去病涩然苦笑,伸手托起她的脸来:“还是要走?”
子青咬咬嘴唇,在黑暗之中没有做声。
外面有人瞧门,霍去病皱了皱眉头,才道:“进来。”
门被阿曼推开,他看室内漆黑,笑了笑:“两人对着哭么?连灯都不点。”说罢取了案上的火石,将壁上的油灯燃起。
“是要走了么?”子青在他点灯之际,迅速用衣袖将眼泪擦干,挣扎着想下地,却被霍去病按住。
他转头问阿曼:“可看见你的族人?”
阿曼点头,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神情平淡地有些古怪:“此事还未多谢你。”
“不必,他们原就是来寻你的,不过是与我正巧遇上。”霍去病碰上的正是之前在大漠之中曾遇上的楼兰老者。
阿曼笑道:“今日若非将军及时赶到,这亭隧是断然守不住的。总是欠你一份人情,只是今日一别,山高水远,怕是没机会还了。”
“今夜就要走?”
阿曼点了点头,目光瞥向子青,后者扶着墙,已站了起来,正四下寻找可以当拐杖用的物件。
霍去病立在当地,默然无声地看着子青。
“青儿,”阿曼柔声道,“你的腿现下伤成这样,我与族人们赶回楼兰,须星夜兼程,无法再照顾你。如果跟我们一道走,只怕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他语气虽和缓,但话中的意思却颇不讲情面,明显便是要子青莫再跟着他们
子青愣了片刻,思量他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