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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师良现在就在往那一处走。
陆敏在后小步的追着,叫道:“先生,先生!”
审罪()
她越追;窦师良走的越疾;穿过一排矮矮密密的松树时;也未顾及脚下;眼看一脚踏空;陆敏一把将他扯住:“先生;您走错了;门在那边儿!”
窦师良反握上陆敏的手,却是一把将她拉入松林之中:“赵穆分明有更好的办法登上皇位,若果真爱你;他就会阻止陆薇杀皇帝。他就该正大光明迎你入宫,封你为后。
可他没有,他眼睁睁看着你们陆府落入万劫不复;然后逼你不得不跪在他的脚下求生;还要以阖府俱灭为代价,你认为这是爱吗?”
陆敏摇头:“不是!”那是他的占有欲;源起于上辈子她弃他而嫁给他的弟弟赵稷。
窦师良温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有办法将你们陆府从陆薇的重罪中脱离出来;若你想入宫;就去看看赵穆能给你什么。但一定记得;等你能出宫的那一天;我在靖善坊等着你。”
*
在入宫之前;陆敏就知道,赵穆能给她的,当然是他自以为是的恩宠。
但她很好奇;窦师良能把陆府从诛九族的大罪中解脱出来的手段;究竟是什么。
她听了许久,赵穆和太皇太后却不再说下去,于是她又回了耳房。
回到耳房,陆敏准备把自己一件多出来的被襦衣改小一点,给春豆儿穿。刚拿起剪刀,郭旭又来了。不用说,这一回是叫她去吃饭的。
她去的时候,后殿伺候的人除了郭旭之外,全都清出去了,赵穆正在忙里偷闲朱笔批折子。陆敏也不与他客气,脱了鞋子坐到对面,便见那折子,仍是死守酒泉郡的刘进义呈上来的,赵穆朱笔红字,连迭声的叫着舅舅,自然还是请那刘进义再坚持,援兵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饭摆上来了。除了各样素菜之外,另有两碟荤菜单另盛在小碗之中,这是给她的。
陆敏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亦不讲就荤素,只拣自己喜欢的吃。倒是赵穆,挟菜时都会小心避开她筷子曾经沾过的地方。
他递了碗汤过来,颜色泛红,一股生姜的辛辣气。
陆敏接过来喝了一口,瞬间从舌头辣到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她问道。
赵穆一笑:“方才太皇太后说你昨日有月信在身,我记得我娘来月信,总要喝碗红糖姜汤,所以赶着郭旭给你煮了一碗。”
身上带着月信,在太液池的冷水里泡了半天,昨夜陆敏便腹痛到整夜难眠,痛极之下,蜷在赵穆那门房上才小睡了一会儿。她忍着辣喝完一完姜汤,出了一身汗,果真小腹暖热,舒服了许多。
这时候翰林学士季雍进来了。
麟德殿的前殿与后殿不过一条廊道之隔,就像家一样,前殿是皇帝见客的地方,后殿则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严禁大臣们入内,若能入内面禀事宜,那是莫大的荣幸。
墙上高挂匾额,两只鎏金宫灯高挂,仍是一溜水的黄花梨木,虽不贵重,但十分明亮温暖。木炕后面几处博古架子,上面陈设着摆件儿,正北居中的墙上是一幅律诗,字书的混朗大气,季雍认得,这是宰相窦师良的书法。
木炕上有一妙龄女子,穿的是宫婢的衣服,却与皇帝对坐而食,见他进了,欲起,松了松腿,却未起,只是不再挟菜,匆匆刨完一碗饭便溜下了炕,去给皇帝端茶了。
季雍不由多看了两眼,瘦而高高的小姑娘,年不过豆蔻,圆圆一双小鹿眼儿,春水般明媚,对他笑了笑,亦端了杯茶给他,放在杌子旁的高几上。
“敏疏坐!”赵穆亦放下了碗,问道:“刘进义如今在何处?”
季雍斜挨着杌子落了半扇区屁股:“傅图传来的消息,说他已经撤至会州,整个北方战线全部溃退,西北四州,已全线覆灭在烈勒的铁蹄之下!”
有个小美人儿站在墙角盯着,季雍脑子一懵,竟说了句调皮话儿:“他逃的太快,烈勒的铁骑四蹄全开都没能追得上!”
说完,见皇帝脸色铁青,显然没有觉得这话可笑,那小美人儿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季雍又颇觉得尴尬,胀红着脸清咳一声。
这其实与上辈子没什么差别,因为上辈子也是这样,烈勒在三天之内拿下西北四州,直逼长安,只不过那时候敬帝不活着,朝政由陆轻歌一手把持。
赵穆放下了碗,将方才那份折子丢给季雍:“照旧发到酒泉郡去。”
季雍不懂皇帝的心思,拿起折子走了。
赵穆默了片刻,笑问陆敏:“吃饱了不曾?”
陆敏道:“饱了!”
赵穆道:“那咱们去看看你爹!”
就这样,入宫四天之后,陆敏终于等到了见陆高峰的机会。
赵穆腿长,走的也快。出了麟德殿,不备车亦不备马,像是饭后消食一般,往前绕过还周殿,从延英门出皇宫,负手漫步。
陆敏落后于他,约三步远,低眉垂眼而行。
陆敏曾听麟德殿的小内侍们闲聊时说过,陆高峰被关在天牢。京都在长安,天牢设在洛阳,若果真陆高峰被羁押于洛阳,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步行,是不可能到洛阳的。
“说吧,你今天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赵穆忽而止步,轻声说道。
夕阳接着皇城高高的红色宫墙,温暖柔和,也照着身穿白绫宫装的少女,头发梳的整洁利落,根根分明,笼于后的圆髻,两边各点缀一枚点翠花钿。
从他自皇陵回来,她仿佛蜕去一层皮一般的变了,再严谨的尚宫,只怕也从她身上挑不出毛病来,三天时间,她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女婢,内敛,温默,也远不及往日生动可爱,全无少女气息。
陆敏仰面问道:“为何?”
赵穆道:“你不是来了月信?我娘说,女子来月信的日子与众不同,所以格外需要赏赐与照顾。”
陆敏咬牙片刻,柔声道:“若果真能给,您该给奴婢一个体面,叫奴婢勿要如此难堪。”
还周殿就在不远处,上辈子临死那一天,在那座大殿里头,胡子苍苍的文武百官们的冷眼,当着面说她侍两夫的屈辱,还有十年后再见面,窦师良那错愕的表情,活了两辈子陆敏都不能忘。
如今他将她拘于身侧,顶着妖后侄女的恶名,群臣可见,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他自以为是的宠爱,不过是如陆轻歌一般,把她推向更高的枝头,若摔下来,只会摔的更重,跌的更惨。
赵穆迎面拦上陆敏,道:“如今朕给你的,就是天下独一份的体面!”
陆敏心道,这人跟陆轻歌其实是一样的,自以为是,从不顾虑别人。
她扬面一笑,小脸儿映在赵穆眼中,温润白净,大约是默认的意思,却不说话,仍旧跟在身后。
*
出第一道宫门,不远处就是御史台。
今天在御史台公审杀害先帝的凶手,窦师良如今还兼着御史大夫,他率御史台诸官员,以及大理寺卿,几个寺正,还有当朝文武,就在御史台衙门外恭立相等。
大行皇帝丧去七七之内,大臣们皆服丧,所以一眼望过去,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官员,全是一群披麻带孝,胡子老长的糟老头子,窦师良站在他们中间,麻衣衬着一张年青,朝气蓬勃的脸,刻板威严。
他率群臣下跪而拜,迎帝入衙。
陆敏由郭旭带着,是从御史台衙门的后门入的衙,穿过大殿的廊庑,一间并不大的屋子,公案背后的椅子上,随意搭着一件圆领直裰,鸦青色的素缎面。领袖皆裹着黑边。
这衣服实际上是陆敏的针脚。包氏针线活太差,做的衣服鞋子除了陆严和陆磊,再无人穿着。她因为总见窦师良穿着公服,想送他件家常衣服,遂央陆敏衲了这件衣服相送。
凭着这件衣服,陆敏暗猜这应当是窦师良的公房。
墙角轻微的镣铐响引陆敏转过身去。多天不见的陆高峰就站在那墙角,目望着隔壁的御史台大堂。他手脚皆戴重镣,胡子老长,衣服带着汗腥,显然已经许久没有换过衣服。
“爹!”随着陆敏一声叫,陆高峰转过身来,嗫濡着干翘的嘴唇,轻声叫道:“麻姑!”
赵穆就在隔壁,陆敏不敢哭,捂着唇走过去,掰开陆高峰一双粗砾的大手,轻声问道:“他们可给你上刑了不曾?”
陆高峰摇头。他道:“今天,大理寺卿在御史台提审陆薇,她有弑君之罪,爹肯定得陪着她一起死。我听说赵穆把你弄到了麟德殿。
孩子,听爹的话,若有法子,就逃出去,你四个哥哥皆在交趾等着你,愧于你娘和小磊的,爹只怕要来世再还了。”
他这意思是,让她逃,他留下来陪陆薇一起死?
陆敏咬着牙道:“爹,咱们皆叫赵穆给骗了,我不相信我姑母杀了赵程。虽然没有听她说过,但我能猜得到她的计划。
那天夜里,她先让赵程出面诬陷赵穆的血统,若敬帝杀了赵穆,太子死,国无储君,她再杀了赵程,大齐就只剩下两个可继承皇位的皇子,赵秩和赵稷,这时候她才有可能让赵稷登上皇位。
但那天夜里赵穆非但没有死,而且还戳穿了赵程的阴谋,这个情况下,她杀赵程,又有何意义?”
天子()
陆高峰愣了片刻;再回头;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赵穆就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他穿着明黄色的缂丝龙袍;同质的缎面布鞋;因要服丧;鞋面前脸蒙了一圈白麻布,劈腿坐着,双手微扶椅背;双目炯炯盯着前方。
虽坐,却也是虎跃龙腾之势。
服哀的百官随侍于侧,显然陆薇很快就要进来了。
他道:“所以;你认为赵程是赵穆杀的;然后,他嫁祸给了轻歌?”
陆敏点头;尽量压低着声音:“他早知道我姑母要杀赵程;螳螂捕蝉;他一直隐于暗中;做了那只黄雀。”
陆高峰往后退了两步;显然无比痛苦:“麻姑;赵穆是储君,帝丧,无论你姑母有什么样的野心;爹也只会一力支持他即位。只是我没想到陆薇会去杀先帝;弑君之罪,无论陆薇还是我,皆难逃一死。
一会儿爹会去求他,求他看在爹曾拥立过他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若不能,你一定记得自己逃出去。
先皇大行那夜,赵穆请我半夜出兵拥立他,当时,他承诺过,登基之后决不会杀轻歌,你和你姑姑母一起走吧。”
陆敏颤声道:“爹,萧妃的死由我姑母一手造成,皇上一直记着那份仇恨。他曾跟我说过,他不会动手杀陆轻歌,因为杀她的人,不是他!
您不明白吗,宫里想杀我姑母的人太多,不需要皇上动手,她们就能把她撕成碎片。”
当初,陆轻歌一次次加害于萧妃,在簪子里藏信,诬陷赵穆是其舅舅萧焱的骨肉。逼着萧氏自裁于敬帝面前,那样的血海深仇,仅凭她一次次给予赵穆的浅薄恩惠,是无法消解的。
被禁在长春观中的陆轻歌,落在了太皇太后手中。她这些年赖仰于陆轻歌的鼻息而活,以太后之尊牵就她,顺从她,巴结着她,看起来表面上相安无事。
但在宫廷里的女人之间,这种相安无事下的忍让所累积的屈辱,比摆到明面上的仇恨还要让她们疯狂,她们不会一刀杀了陆轻歌,但肯定会慢慢折磨她至死,而这,恰是赵穆乐于看见的。
隔壁已经在升堂了。
陆敏怕要惊动赵穆,连忙捂上陆高峰的手,柔声劝道:“爹,无论你还是姑母,现在都应该停下来了,你相信我,我会救你,也会救她,总有一天,咱们大家都能去交趾,而不是我一个人,好不好?”
无论八十老妪还是三岁顽童,只要有父母在,就皆是孩子。陆敏重生回来之后,又做回了孩子,将自己上辈子尽历过的所有事情,除了被赵穆囚禁的那一段之外,全都告诉了陆高峰。
陆高峰也曾给陆轻歌透露过一些,但为了保护赵穆,始终没有告诉过陆轻歌,将来会登上皇位的究竟是谁。
做为一个忠臣良将,陆高峰忠于敬帝,也忠于储君,唯一所求的,就是全家人的安全。
无论陆敏或者陆严,在他眼中都是孩子,他一直没有放手过,尽心尽力保护着他们,到如今,仍还认为这是自己的事,他断然摇头:“麻姑,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不要惹怒赵穆,也别让他”
才十四岁的女儿,还是一朵未绽开的花骨朵儿。陆高峰深知男人禀性,陆敏朝夕伺候赵穆的起居,他想伸手,想糟蹋,不过转眼间的事儿。
自己千娇百宠呵护长大的女儿,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而无能为力,陆高峰咬牙切齿道:“若他敢不履誓言,总有一天,我要代天惩他。”
陆敏说服不了父亲,颇为生气,忍不住斥道:“你和姑母两个做了那么多,最终又怎么样了呢?您就信女儿一回,若我救不得你们,叫天打雷劈了我!”
俩父女正在争执,隔壁亦是重镣相铐的陆薇已经被押了上来。
她是受过刑的,一件白色囚衣上血斑点点,无精打采叫几个大理寺的杂役架跪在大堂中央,两只干涸无光泽的眼睛扫过坐在明堂上的那个男人,剑眉星眸玉树临风,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她咧唇一笑:“您是太子殿下!”
大理寺寺正喝道:“勿视龙颜,低下你的头,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再乱说话,夹棍伺候。”
陆薇咧唇又笑了笑,还颇有些害羞,垂下了脑袋。
寺正道:“告诉本官,是何人指使你杀的大行皇帝?”
陆薇的脖子和两只手是串在一起的,由铜枷锁铐着。她伸手在那绣迹斑斑的铁镣铐上划着圈儿,摇头道:“没人指使我,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摸到把匕首,不小心戳到他而已,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寺正转身去看赵穆,大约是想看他如何裁断。
赵穆却转眼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达太傅。达太傅是赵程的外公,年近七旬,所以皇帝特地恩赐他坐着听审。
达太傅冷哼一声道:“还能是谁指使的?定然是陆高峰。陆高峰与陆轻歌狼子野心,想伙同烈勒颠覆我大齐的江山,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审这样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傻丫头又何用?把陆高峰和陆轻歌提来,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暂首示众,曝尸三日,满门抄斩,如此,才能慰我大行皇帝在天之灵!”
群臣亦随即附合:“正是,陆高峰身为禁军教头,陆轻歌为后,陆府一门,皆是奸佞,若非他们,大行皇帝怎么可能死?
他们犯下如此滔天恶罪,理当诛九族。”
这时候窦师良出列了。他道:“大家稍安勿躁,陆薇行刺大行皇帝,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否陆高峰指使,却有待商榷。
前两日,大理寺在皇宫外抓到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称是陆薇的母亲,我觉得其中或有诡异,便命人将他们带回了大理寺,今天,他们也在御史台,听听他们说的,大家或许对于陆薇刺死大行皇帝一案,会有新的看法!”
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人一瞧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家奴,模样儿蜇蜇蟹蟹,远远瞧见陆薇便哭着叫道:“我的薇儿,你可受了苦了否?”
那妇人略胖,一双三角眼儿,虽戴着枷锁,亦是一脸呆滞,跪在那儿的同时,隔壁的陆高峰轻声说道:“这是三丫,陆薇不是说她死了吗,她怎么还活着?”
非但三丫是陆高峰认识的,那个中年男子,他也认识,那是他们陆府在汉中府的家奴,名叫旺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