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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叫道:“快,下去几个人,把这小子给哀家拉上来!”
赵稷在水里累到筋疲力竭,是被内侍们强拖上岸的。
太皇太后亲自替他披衣服擦头发,埋怨道:“那陆敏一脚踏着两只船,一边答应要与你成亲,一边又暗地里求着师良,让我为他们赐婚。陆府的姑娘皆是祸水,你大哥和你父皇尸骨未寒,你这是为了她准备连命都要搭上吗?”
赵稷接过手巾揩了把脸,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姜汤喝了一口,轻嗤一声:“皇祖母,无论陆薇还是陆敏,抑或陆轻歌,都不过妇人而已,您自己说说,若非大哥自己身子不正,跑到清宁殿与陆轻歌偷情,妄图以此而登上皇位,陆轻歌又岂会杀他?
父皇有了陆轻歌还不够,要强占陆薇,若是陆敏年纪大点,他不是连陆敏都要占在宫中?姑侄同睡,他是死于自己的荒淫无道。
陆府的女子便有错,也只错在她们容色太美。莫要哭了,要怨,您就怨自己教子无方吧!”
太皇太后甩了手中帕子道:“老四,你这是在骂哀家呢?”
赵稷再次冷嗤:“孙儿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当初陆轻歌为后时,您也知道她以色媚主,也嫌弃她厌恶她,可是您的儿子宠她,而您手中又无实权,所以不敢动她,任凭她祸害死了你的儿子。
如今您想杀陆敏,不过是看她家人落难,在宫中无亲无靠,想捏个软柿子而已。就这样,您还不敢自己动手,便借助个愚蠢的贤和,既想杀陆敏,又不想叫三哥恨您。
孙儿对您再无非议,但您杀陆敏,孙儿看不起您”
太皇太后气的脸色铁青,扇了赵稷一把道:“孽障,孽障老爹生的小孽障,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赵稷踉踉跄跄出了太液仙境,此时暮色已临,湖面上白雾茫茫,湖中一艘独舟,上面几个内侍拿着竹竿正在池中戳戳捣捣,想必也是在寻陆敏的尸体。
司寝()
他上前两步;遥问道:“可找到了否?”
两个内侍摇头;回道:“回王爷;奴婢们倒是找到了两个;但都泡的久了;显然不是陆姑娘。”
暮色中;荣国夫人李氏带着李灵芸和余宝珠从桥那头走过来;李灵芸见赵稷一身湿衣,上前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余宝珠亦随步上来取笑:“豫王殿下怎么瞧着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难道您进这池子里游泳了?”
李氏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方才我分明听见那两个内侍说陆姑娘;可是有丫头失足落进水里了?”
赵稷心绪败坏,也不与她们多说,转身去找人找船;准备连夜搜寻陆敏的尸体。
余宝珠与李氏几个站在桥头上打问了一番;才知是陆敏失足掉进太液池中淹死了,内侍们正在找尸体。
李灵芸与余宝珠碍着李氏在;不敢说风凉话;却也说不出来的开心敞快;两个人簇拥着个连连叹可惜的李氏;转身往那太液仙境去了。
*
陆敏一直倒吊在桥柱穹顶上的一方狭窄砖窝之中;随着傍晚太液池涨波;混身湿透,直到夜幕尽黑之后,才悄悄潜出后宫;潜回了麟德殿。
她身上本还带着月信;又在水里泡了半日,虽是夏天,却也冻的混身发抖,到麟德殿后门上时,便见春豆儿端着盏灯,在台阶上坐着。
春豆儿远远瞧见陆敏来了,搓着双手道:“乖乖,谢天谢地,陆姑姑你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你今天回不来了呢!”说完,她又连忙拍自己的嘴巴:“你瞧我这丧气话儿说的。”
回到那张窄窄浅浅的小耳房中,陆敏躺在床上,春豆儿便躺在地下。
春豆儿还是个初初入宫的小丫头,人天真,心也良善,与陆敏在一起几天,知她身世来历,也颇能体贴她的酸苦,躺在地上悄声道:“我就想不明白了,如今皇上待姑姑,算好,还是不好呢?”
陆敏闭着眼睛道:“好,好的不能再好!”
春豆儿摇头:“不对。若果真皇上想对姑姑好,就该把姑姑接进后宫里去,单赐一间大殿住着,一溜水儿的太监用着,这于女人来说,才是真正的恩宠!”
陆敏勾唇微微一笑,转了个身子:“你说的很对!”
春豆儿又道:“要我说,我做了半年多的奴才,平日里当上一天的差,最盼望的就是回到宫女房,虽是大通铺,可那地方没有主子,睁开眼全是一双儿的奴才,无论白天怎么苦怎么累,闭上眼睛睡一觉,也就不累了,白天受的委屈,也就消了。
咱们如今这个样子,连个歇换休息的地儿都没有,这样一间小耳房,又闷又热又透不过气来,外人倒是瞧着姑姑能住在皇上的隔壁,是受了无上的恩宠,可一夜又一夜的难熬,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呢。”
陆敏又翻了个身,望着头顶那浅浅矮矮的天花板,心说:就像上辈子在徘徊殿关她十年一样,这大概就是赵穆自以为是的爱与恩宠吧。
春豆儿有个磨牙打憨的习惯,入睡之后,两排细牙磨着,憨声呼呼,陆敏怎么也睡不着,遂爬了起来。
从后门出了麟德殿,穿过高高的宫墙,月光下隐隐可以看见宫里最大的道观长春观。陆轻歌如今就被关在那里,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闭上眼睛,陆敏能想象到陆府三妯娌坐在一处聊天,说闲话的情景,也能想象到父亲独坐于天牢之中,面壁闭着眼睛的痛苦样子。
至于四个哥哥去了何处,她暗猜大约是叫陆高峰送到了岭南,一家一条血脉,那是陆府最后终将活下来的人。
陆轻歌和陆高峰两兄妹,是两匹同样强悍的马,从三年前就通过她知道烈勒会造反,他们俩人各有主张,逆途而行,最终将陆府带入了万劫不复之中。
纵观陆府中每一个人,大家都热爱自己的家族,也深深的爱着自己的家人。可是无论陆轻歌还是陆高峰,皆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好的出发点却办了坏事。
至于陆敏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重生者。
她改变了很多,比如太皇太后窦氏,本该死在三年前,却因为她的改变而活了下来。
再比如贤和公主,上辈子因为出言不逊顶撞陆轻歌,被陆轻歌派人推入太液池中淹死了,等捞上来的时候,肿胀的像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一样,尸体丑陋到无法辩认。
上辈子,陆敏一直不齿于陆轻歌的手段太过残忍,杀的人多,虽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却时时想着要逃离。
等自己被抛入皇宫这座猎场时,才知道东风压倒西风,是最温情的比喻。
皇宫是座猎场,每个人是猎物,亦是猎手,相互追逐,没有什么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你不杀别人,别人也会跑来杀你。
当重新被赵穆拘入皇宫,并被拘在这麟德殿中,陆敏才发现上辈子无雨无侵,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去的徘徊殿,实际上是整个皇宫里最温情的所在。
“在看什么,看的这样出神?”竟是赵穆的声音。
三天未见,陆敏本是坐在台阶上,顺势便跪在了那大理石的玉阶上:“奴婢陆敏,见过皇上!”
“这里再无旁人,起来说话!”赵穆说道。
陆敏磕头谢过恩,站了起来,垂首敛胸,两手侧叉于腰,恰是宫婢们惯常见主子的姿态:“皇上是要歇息,还是沐浴?”
赵穆往后退了两步,三天不见,陆敏穿着宫婢们穿的那种绫面半襦衣,及膝,下面穿着纯白色的阔腿裤子,月光下玉色的面庞深埋,唯能看到饱满的额头,这叉腰礼的姿势千篇一律,恰是那些宫婢们常有的。
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陆敏连忙道:“无事,只是皇上来的太突然,奴婢未曾防备,有些吃惊。”
赵穆又默了片刻,仍觉得陆敏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那儿不对劲。
相对沉默了半天,陆敏问道:“皇上可是要歇了?”
赵穆不语,转身进了后殿。陆敏跟在身后,进殿先往香炉里抓了一把香料,盖上盖子压匀,便进隔间去搬那沉沉的浴缶。
她虽身高长了,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女,骨质仍还纤细,力气也不足,费力搬出张藤编朱漆描金的浴缶来。
这东西太大,寻常也要两个内侍才能搬得动它,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搬出来。
陆敏将它放在卧室中间的毯子上,抬起头,便见赵穆看鬼一样看着自己。
奴才们是不能直视主子的脸与眼睛的。陆敏深记着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未抬头看过赵穆,此时看他,长发披散,黑袍下唯有明黄色的中衣,脚上亦不着袜,显然已经洗过澡了。
她连忙又将那浴缶搬起来,搬进了隔间之中,再进来拆开被子,便来替赵穆解衣。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睡在何处?”赵穆伸着双臂问道。
解了僧衣,下面是明黄色的中衣,衣上有淡淡的清香,显然也是他方才新换的。
陆敏道:“隔壁那间耳房,是奴婢的住处。”
她叠好衣服,转身放在面对那张床上,准备呆会儿抱进隔间去。见赵穆躺到了龙床上,略站了站,忽而想起还有件事儿未做,遂又进了隔间,取了那只夜壶出来。
这时候赵穆已经闭上了眼睛。
陆敏在床前站了片刻,先整个儿压熄了香熏炉,再取过银拨子轻轻压灭各处烛火,抱着那夜壶歪在了卧室门前的地毯上。
这也是春豆儿教她的。做为女婢,在皇帝入睡之后,要睡守在卧室的门上,夜壶要抱在怀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皇帝用的时候,保证它带着温度。
“为何不上床睡?”赵穆问道。
陆敏咬了咬牙,起身躺到了对面那张陈设颇为简易的床上,怀里仍还抱着那只夜壶。
又过了许久,赵穆忽而咬牙道:“把那东西扔了,我夜里从不用夜壶!”
陆敏于是又将那只夜壶放回了隔间之中,回来躺到了龙床对面那张小床上。
形如鬼魅一般,轻微的动响,踩在毯子上一点声音也无,忽而一把,他伸手抓住她的脚踝。陆敏装做惊讶,啊一声叫:“皇上,您吓到奴婢了!”
赵穆摸到陆敏的右手,并肩躺在她身侧,声音甜腻到陆敏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这是朕的皇后!”
陆敏以为他又生了禽兽之心,连忙道:“奴婢方才搬浴缶的时候,好像伤到筋了,好疼!”
赵穆于是放了她的手,唇却凑了过来,先在她耳垂上一点点的舔着,舔腥的猫儿一样,舔够了又寻到她唇上,舌尖轻轻的划着。
陆敏攥着两只手在胸前,屏息等他舔够了,劝道:“皇上,快睡吧,您明日还要早朝呢!”
赵穆心有不甘,但毕竟陆敏还不过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若非当日情急,也不该与她做那等事。他埋头在她耳侧闷了片刻,转身回了自己床上。
次日一早四更便起,赵穆起床的时候,便见陆敏并不在床上,而是在卧室的门上歪着,正睡的香沉。
他在她脚边站了片刻,自床上取了床被子下来替她捂上,转身出去了。
校场()
群臣五更才上朝;四更起床之后;吃茶;吃早餐;再到位于麟德殿后院的沙场上;与傅图所带的禁军们操练半个时辰;这才正式着龙袍;上早朝,这是赵穆替自己定的规矩。
在大殿的廊庑下极目四望,黎明渐散;除了麟德殿外,整个京城都还隐在一片漆黑之中。
汉白玉台阶之下,入殿门阙处聚着灯火;似乎有人在那一处推搡。赵穆回头问:“是谁在那一处闹事?”
许善上前一步道:“是豫王殿下;自打三更起,他就一直在外闹;说要见您;奴婢们怕扰了皇上的休息;未敢传话?”
赵穆道:“放他进来!”
不一会儿;赵稷气势汹汹冲上了台阶;冷冷盯着赵穆:“麻姑了?”
赵穆道:“大约在睡觉!”
赵稷又问:“宿在何处?”
赵穆道:“朕的卧榻之侧;怎么,四弟觉得那里不对?”
赵稷抹了把汗,目光呆直;往后退了两步;忽而咬牙冷笑:“三哥,你是自幼为封的太子。当夜皇宫起大火,是陆高峰带人救火,簇拥你登上皇位。
你转而就下了他的天牢,这且不论,毕竟陆薇杀了父皇。但只凭你对陆敏的作派,弟弟我看不起你!”
言罢,赵稷也不知脸上是泪是汗,昨夜整整驾舟在太液池上找了一夜,此时筋疲力竭,甩手而去。
赵穆站了片刻,仍觉得不对,招过许善问道:“朕不在的日子,陆姑娘可有去过后宫?”
许善连忙摇头:“不曾,陆姑娘一直都好好呆在咱们麟德殿,那里都不曾去过!”
赵穆于是自廊庑转去了后殿,半个时辰后再回来,从后门直接进了后殿正房,见陆敏已梳洗整齐,就在他寝室的房门上叉了两手站着。
他白了郭旭一眼道:“是你将她叫起来的?”
郭旭心说我那敢呢,你一走,她就睁开眼了。他笑笑,算是默认,要服侍赵穆用早饭。
白粥,清炒豆芽并两样细面素点心,这便是赵穆的早饭。
他不动筷子,再问郭旭:“陆敏了,她为何不来吃?”
郭旭忙又一溜小跑将陆敏请了进来,自己退了出去。
陆敏亦不作假,学着赵穆的样子脱了鞋子,盘膝坐在他对面,陪他用了一碗粥,吃了两样小菜,此时紫宸殿的太监们已经在麟德殿外等候,要接引皇帝去上早朝了。
穿冕服,是许善的事情,因为唯有他是老皇帝的人,熟悉该怎么穿着。从旒冕到衣,再到大带、革带,裳、履,佩绶,皆由许善一人完成。今天是赵穆头一回在紫宸殿听政,穿的当然是玄上朱下的冕服。
他着服的时候,陆敏回了寝室,清扫香灰,燃香炉,并带着春豆将整个寝室重新清扫并擦拭一遍。
干到一半的时候,郭旭忽而来叫。宫里的奴才们间相互说话,声音都是压的很低的,他小声道:“皇上叫你过去一趟!”
陆敏放下手巾,擦了把手,随郭旭至主屋,迎门便见上玄服下朱裳的赵穆,头戴旒冕,身形分外挺拨,站在主屋那乾元资始的匾额下。
头悬十二旒,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远远伸着手,接过陆敏的手道:“昨天夜里,赵稷派人将整个太液池捞了一遍,据说是在打捞你。”
陆敏不期自己投湖的事竟传的这样快,笑了笑道:“必是豫王殿下看岔了,奴婢一直好好儿的在麟德殿呆着,怎么会跳太液池了?”
外面许善轻声叫道:“皇上,该起驾了!”
赵穆默了片刻,轻声道:“陆敏,你不肯信朕!”
陆敏道:“奴婢怎么会不信您了?奴婢正是因为相信您,才主动入宫为奴的。”
许善又道:“皇上,该起驾了!”
赵穆转身而出。
当年住在皇宫里时,敬帝祭天也会穿这样的冕服,但陆敏从未见敬帝能将冕服穿的如此肃穆庄重过。赵穆的身材,仿佛天生来就该是穿龙袍的,上玄下朱的颜色,衬的他整个人朴拙庄重,大气沉稳。
她目送他的背影穿过走廊,消失在通往前殿的一片光亮之中。
整个麟德殿有头脸的太监、少监并姑姑们都在外相送,一直送到廊庑下,看那拥簇着赵穆的仪仗队走远,个个儿脸上的神情,自豪到仿如脸上贴了金子一般。
*
再回寝室,春豆才刚醒来,而且醒来时很不要脸的发现自己竟然睡在陆敏的床上。
她亦步亦趋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