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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偏院,谢晗已经端坐在堂屋中等着了。童昊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也坐在堂屋里喝茶。谢老夫人没有做针线,也坐在一侧,脸色有些沉重,低眉垂目,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李霮和陆琅琅进了屋子。
谢晗不由得一声叹息,“童兄,还劳烦你在院子中守着,莫让不相干的人听去了。”
童昊嗯了一声,拎起了一个大茶壶,朝院子里行去,也在那张躺椅上躺着了。
陆琅琅乖觉地跑到谢晗身边站定,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三个人六只眼睛齐齐地盯着李霮。
少年一时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谢晗便朝他一指旁边的空位,“你坐下说话。”
这语调,多有怜惜。陆琅琅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霮僵直着后背,坐了下来。屁股只敢碰了个椅边,陆琅琅敢打赌,要是吓他一下,他准得从那椅子上摔下来。
“你今日见到霍青儿了?”谢晗问他。
李霮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心里将早已盘算好的又仔细想了一回,确定自己即将要说的前后的顺序都不至于引起人怀疑,这才开口,“是的,在全喜轩吃饭时,正好霍大人去找欧阳将军。”
谢晗似笑非笑,“你倒是挺关心朝政的,这归州府上下没几个人敢直呼霍青儿的名讳,你倒是一听就知道他是监军太监。”
一招毙命!
李霮眼神顿时就直了。
陆琅琅叹为观止,瞧瞧,什么叫老狐狸,防不胜防啊,一句话就诈出来了。自己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谢老夫人看他吓得那样,心中一时不忍,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茶,“别怕,孩子,喝口茶,缓一缓。”
李霮差点儿没哭出来。
谢晗看着他那样子,觉得不能再吓了,不然这孩子真的得被吓晕过去。“别怕,从第一天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他是皇太孙!”陆琅琅兴奋地调儿都变了。瞧,终于被我逮着了吧,还敢嘲笑我心眼太多,脑补太过。
谢晗和谢老夫人齐齐朝她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李霮在场,谢晗还想趁机再喷她一顿,“我好歹也当了好些年的太子太傅,太孙在东宫跟我也常打照面,我还没老眼昏花的认不出来太孙。都跟你说了,他不是太孙,你这孩子”
真不是太孙?陆琅琅犹如被浇了一瓢冷水,一下子气焰全无,灰溜溜地装可怜。
谢晗一看她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有李霮在,算了,还是给她留点面子吧。
李霮这才回过神来,“您,您是谢阁老?”
谢晗点点头。
李霮一张嘴巴惊得能塞进一个鹅蛋,久久不能相信。
陆琅琅却从他对于谢晗的态度里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你真的不是太孙?”
李霮陡然回神,继而苦笑,“陆表妹误会了,我哪里有那个福气。”
“其实”谢老夫人刚一开口,就被谢晗一个眼神阻止了。
谢晗缓缓开口,“孩子,你不用怕,如今我只不过是个在朝廷里人尽皆知的‘死人’,早已经不是当朝阁老。即便是你信不过我,就凭你阿婆跟你祖母的交情,我们也不会害你。”
李霮一愣,回头去看谢老夫人。谢老夫人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孩子,我跟娘娘当年,亲如姐妹”说着,她的眼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哽咽到话也说不下去了。
她这失态落泪,倒是让李霮心中的惊恐消散去了,但是深藏在心底多年、无人可说的悲苦却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李霮不由得扑在了谢老夫人的膝上,放声大哭。
陆琅琅拼命地挠头,一时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哭声震天的,连坐在院子里的童昊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张望。
谢晗没有阻拦他二人,反而让他们哭了个痛快。又让陆琅琅去打来热水,让两人重新擦脸。
李霮的双眼几乎哭成了桃子。陆琅琅很不好意思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以后我照顾你,谁再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李霮赧然一笑,比陆琅琅还像个姑娘家。
收拾完了,陆琅琅揣着一肚子疑问站在一旁。只可惜谢晗有意憋着她,根本没有任何答疑解惑的意识。
他让李霮重新坐好,“你为何会出现在归州,你又是如何出宫的?”
李霮开口的第一句就让谢晗吓了一跳,“我是逃出来的。”
“这几年,宫中一直不太平”随着少年的缓缓道来,陆琅琅第一次听见了那尊严肃穆的人间极贵之地,里面魑魅横行,嗔怨丛生。
那是人间最尊贵的地方,住着最尊贵的人,只可惜雄狮已老,便是自己的眼皮子蹦跶着宵小,都已经无力掌管。
帝王有帝王的无奈;那些龙子龙孙居然还得看着内监的眼色生活,甚至连小命都朝不保夕。
陆琅琅听得咂舌不已。
谢晗听着,脸色很不好。这样的皇宫,这样的京城,这样的天下。
谢晗沉默了。
李霮说完之后也沉默了。
谢老夫人想起了些往事,不由得冷笑两声,也沉默着。
只有陆琅琅,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同情、一会儿郁闷,千变万化。她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来回扫视,到了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哎哎哎,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啊!”
往事()
陆琅琅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深宫秘史;孤儿成长记;虽然心中觉得李霮这孩子挺悲摧的;但是她心头牵挂许久的问题却仍然没有答案。恨不得把李霮先拖过来揍上一顿;因此口气就没那么友善了。
她这貌似逼问的话音还没落。从院门处突然就闯进来一个人;只想往屋里扑了过来;势若猛虎;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童昊不慌不忙,拎起了手边那个大茶壶,就往空中一甩;针对着来人的胸腹之处。来人在半空中敏捷地一个翻身,躲开了茶壶,却没躲开那泼出来的茶水。等他落地时;一脸的茶叶和茶水;形容狼狈。
屋里的人被吓了一跳,齐齐伸头往外瞧来。
“阿楼;住手。”李霮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那人正是李霮的哑仆。只是他如今被童昊拦着;竟然无法近前一步;只好开口;“公子;你还好吗?”
他这一开口;众人顿时都明白他为何要装成一个哑巴。阿楼的嗓音有些异于常人,偏于中性,跟他硕大的个人完全不相称;虽然不至于难听;但是明白人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个太监。
谢晗自然就是个明白人,“他也是从宫中出来的?”
李霮点点头,“阿楼是母亲留给我的人。阿楼,你过来。”
阿楼警惕地望着童昊,他往日陪着李霮来院中读书时,也见过童昊几面,但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身手如此之高。
童昊冲阿楼笑笑,走过去收拾了那一个摔破的茶壶,又重新在躺椅里坐下了。
阿楼虽然听话走入了屋中,可他微拱着背,一看就是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谁知进了屋中,李霮开口,“阿楼,见过谢阁老。”
阿楼一愣,“先生不是姓陆吗?”
谢晗笑地狡黠,“琅琅是姓陆,老夫可从来没说过自己姓陆。以后还是称呼我先生吧,那个什么阁老的头衔,早就是陈年旧事了,免得被别人听去太麻烦了。”
阿楼被这个消息惊的哑口无言,半天还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谢晗摇头叹气,看了看阿楼,可惜并无什么印象,“你家夫人姓苏,是已故平川侯的嫡次女,跟已故的惠懿皇后是同宗。建元十三年,嫁入东宫。可惜同年,娘娘遭奸人所害,连你家夫人也受了牵连,被褫夺了封号,因当时已有身孕,才留得一条性命。当时这孩子出生,还是我家夫人去帮了忙,你若是当年的知情人,应该还有印象。”
阿楼忍不住抬眼瞧谢老夫人望去。这位衣着朴素的老夫人慈眉善目,观之可亲。再说了,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刚跟了师父没多久的小太监,看见人连头都不敢抬,哪里还有什么印象。不过谢晗说的这些深宫秘事确实都是对的上。而且阿楼又想起了一件事来。李霮跟他这些年虽然日子清苦了些,可是读书、日常生活还算过的去,跟谢晗获罪入狱后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比起来,简直一天一地。这一验证,自然就知道是谁的功劳了。
李霮冲他点点头,阿楼心中的虽然还有无数的疑问,却也安下心来,跪在了地上,行了大礼,“小人,王楼见过先生,见过夫人。还请先生救救公子。”
陆琅琅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楼心想如今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走,只能一五一十地道来,“公子形貌甚肖先太子,那霍青儿在酒楼一照面,便盯上了我们。派了他的亲信尾随在我们身后,我便将他引到一个后巷中杀了”
谢晗摇摇头,“人有相似,鸟有同音。你这一下手,反而让霍青儿心中确定了你们身份可疑。”他脑中思考着要如何应付,身手去取了桌上的茶水来喝,耳边就听到王楼低声说道,“所以我又悄悄地潜入了霍青儿的住处,将霍青儿杀了。”
谢晗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咳得惊天动地。
连陆琅琅都不由得对这个面相憨厚,说话声音扭捏得有点像个女子的王楼刮目相看,这真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是惊天动地啊,“霍青儿住处守备森严,你是如何进去的?”
王楼便道,“我去的时候,霍青儿还没有回到住处,所以并没有太多的守卫。但是霍青儿回去之后,不知为何,让那些守卫退出去了。还对着室内说了一声,出来吧。可能是要见什么人,我看时机难得,便直接动了手。然后从后面跑了。”
陆琅琅:呵呵怎么感觉有个人要背锅了?
谢晗叹气,“要解决霍青儿,总归是有办法的。你这一出手,只怕欧阳昱就麻烦了。”
王楼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大人,小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公子,如今蒙娘娘在天之灵庇佑,能让公子重遇大人。小人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这就前去自首认罪。”
谢晗连连摇头,一个年少不经事,一个莽撞耿直,这对主仆能从宫中溜出来还平安活到现在,除了说是娘娘庇佑,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琅琅便开口了,“打住,你要是真的出面自首,连宋家都得被牵连进去。你还是老实跟你家公子在这里待着吧。别再乱来了。”
谢晗也安慰他道,“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了,在家中待着,安心读书就是。”
谢老夫人拍了拍李霮的手,轻轻地安抚他。李霮被弄得很不好意思。
谢晗便对谢老夫人说,“你们好好聊一聊。”
谢老夫人会意,便将李霮和王楼都带去了另一侧的厢房说话。
这屋里便只剩了谢晗和陆琅琅两人。陆琅琅虽然从这些对话里已经理出了个大概的头绪,但是还是眼巴巴地望着谢晗,“阿翁来辛苦一下,把这段前尘往事还是讲清楚得好,不带这么吊着人胃口的。”
谢晗点点桌上的空杯。
陆琅琅立刻狗腿地满上。
谢晗慢慢地品了一杯茶,觉得心满意足了,这才开口,“已故太子的生母是今上的元后,惠懿皇后。而太子的第一位太子妃苏氏,跟惠懿皇后出自同宗。后来因为受牵累下狱,险些被赐自尽。”
当年再惊心动魄的腥风血雨,如今说来也不过是唏嘘。
“苏氏因腹中有孕,免了死罪。被囚于幽居。因你阿婆与娘娘有旧,所以我们一直尽力照拂,可惜宫中人多眼杂,我们并未见过面。后来我突然获罪,自身难保,也就无可奈何了。只是这孩子说他是逃出宫来的,我却是有些不解。他虽然身份尴尬,但到底是皇家子嗣,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跑出来,也没有人追查?”
“或许是因为现在宫中太乱了,根本没人关系?”陆琅琅猜想。
谢晗想了想,“或许是吧,反正我如今身无长物,无物可图。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陆琅琅眨眨眼,觉得他这话不对,但是这话题并不重要,陆琅琅也就跳了过去,没有抬杠。
“对了,你去跟欧阳家的小子说一声,省得他两眼一抹黑,到处乱撞。”
陆琅琅心领神会,但是却不肯挪步子,“阿翁,皇宫,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皇宫是个什么地方?谢晗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宫也是房子,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房子。雕楼画栋、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也有断壁残垣、冷宫陋巷和天牢暴室。
皇宫里有很多东西,最绝妙的诗词画作,最稀奇的灵丹妙药,最难得的奇珍异宝;可偏偏没有最常见的温情、信任和感激。
皇宫里有很多人,漂亮的,丑陋的,聪明的,愚笨的,野心勃勃的,蝇头鼠目的,可无论多么不一样的人,活着的,多数都是一副模糊的嘴脸,你便是贴在他的脸上,都看不清他是个怎样的人。
皇宫里有很多事,多少有道理的事儿最后变成了没道理,多少匪夷所思的事儿,堂而皇之的叠见层出。
很多人想进去却,可挤破头也进不去;也有很多人想离开,却到死都离不开。
而自己,居然有幸或者离开了!
谢晗突然觉得这是件当浮一大白的幸事。
他哈哈大笑了出来,“那个地方,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你肯定不喜欢。”
陆琅琅偏着脑袋瞅他,“是吗?”
谢晗似乎挺高兴的,”反正我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进去那个地方了。哎,对了,一会从外面带两个好菜回来,那孩子从那个地方活着出来,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陆琅琅怪叫一声,“啊,我两条腿,跑里跑外一整天,您也没想着给我加菜。难不成他一来,我就失宠了?您也太偏心了!”
谢晗呵呵,站起来往外走,“老童啊,今晚别出去了,琅琅说今晚加菜哈。”
童昊哦了一声,”好啊。”
“那你去弄点好酒,上次喝的那个就不错。”两老头不理陆琅琅,凑到一起絮絮叨叨地说事去了。
陆琅琅撇撇嘴,哼,此处不疼爷,自有疼爷处。
如坐针毡()
陆琅琅心中有了底。
欧阳昱连蒙带猜再加上本来就准备搅局;所以心中基本也有底。
只有郭绍;如同在热锅上烤的蚂蚁;一边是担忧回京城无法交差;一边是担忧那个死太监霍青儿还不知道闯了什么纰漏;会不会连累自己。这会儿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派下去的人手一拨一拨回来了。只可惜;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去查欧阳昱的行踪的人:“欧阳将军今日行踪如常;身边都是一堆人围着,而且在全喜轩跟监军大人打照面,监军大人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所以不可能是欧阳将军亲自动手。”
郭绍:“你脖子上那是脑袋还是夜壶?欧阳昱手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他亲自动手?”
今日负责庭院守卫的人来回禀:“今日主院外的巡守布防如常;只是监军大人回来的时候;要求我们都到前院来听训,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大家就都回去了。”
郭绍听得下巴都惊掉了;“听训?听什么训?”
手下侍卫一脸不忿;“就是听他那个龟儿子乱嚷嚷一通;什么严加防守;不许掉以轻心;否则掉脑袋之类的废话。”
“你们后面没有留人?”
侍卫如今也是后悔不迭,“没有,那个小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