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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惜眼皮一跳。
她听出来,这是潘全儿的声音,平日在府里奔走,是个腿脚麻利的。
回身一看,果真是他。
潘全儿穿一身青绡直缀,大冷天里跑得满头是汗,一张脸通红,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气。
来到陆锦惜跟前儿约莫两丈远的地方,他就没敢再进,腿一弯跪下了,头磕在地上:“夫夫人,小、小少爷、他又,呼呼,又”
得,这回连着嘴角都隐隐抽了一下。
陆锦惜知道肯定不是好消息,收了步站定,不疾不徐道:“起来,气儿喘匀了再说。”
才下过雪,山门前这一块地虽已经被僧人们清扫干净,可也冻得厉害。
潘全儿知道这是怜悯他们下人,才叫起来回话,心中感念,不含糊地谢了恩,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他喘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启禀夫人,今日下午,小少爷去学塾里念书的时候,把、把隔壁罗二公子给打了,伤了人胳膊,出了血见了红。”
“”
满地寂静。
将军府随同出行的下人全都唬得倒吸一口凉气!
隔壁罗二公子,那可是英国公府世子的嫡次子!
这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把人打了一顿?!
还出血见红了?!
站在陆锦惜身边的白鹭,更是吓得一抖,一张小脸霎时就白了。
她随同着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陆锦惜。
没想到,陆锦惜纹丝不动,两手也揣在手笼里,尚算镇定。
薛迟便是原身陆氏在丈夫薛况死后生下的孩子。
因是大将军唯一的嫡子,又早年丧父,所以府里上下格外溺爱,便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性子,听闻素性横行霸道。
她穿来之后,一直在病中。
一则怕自己在孩子面前露陷,二则怕过了病气给孩子。所以陆氏的子女,她都不曾见过。
乍听潘全儿说薛迟,她还道这一位小祖宗被人怎么了,没想到是他把人怎么了。
话里没提薛迟,便应该是他没大碍。
所以,陆锦惜反倒松了一口气,也不问自己那便宜儿子揍人的前因后果,只问:“罗二公子没伤到头吧?”
潘全儿摇头:“应该没有,头上没伤,就身上那啥了一些不过也还没请大夫看过”
所以,伤没伤到其实不好说。
“大夫请了吗?”
先前展开的眉头,终于微微皱了一下,陆锦惜又问了第二句。
“呃?”
潘全儿一愣,似乎是没想到陆锦惜一下问这个。
他又摇头:“人一出事,就被英国公府的人接走了,去外面请了大夫。”
“那就是咱们没请?”
陆锦惜长长的眼睫垂着,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的声音,还以往一样的音色,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听上去很平淡,但并不温软。
一阵风吹来,潘全儿不由得打了个颤,回道:“小的走的时候,咱府里还没请。”
府里主事的就是陆锦惜。
若是她那二房的长公主婶婶在,这事儿当能妥帖地处理了。
只是今晨长公主入宫给太后请安,又留了在宫中用饭,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
至于府里其他人
陆锦惜心里轻哼一声,不落井下石瞎添乱都是好的了。
手笼里柔软的兔毛,暖暖和和地。
她看一眼外头这天寒地冻的,终究还是没把手拿出来。
略一思量,陆锦惜搭了眼帘,面上一派温婉,声音却不容置疑。
“你即刻回去,过城门的时候,跟九门提督刘大人借几个人。到城东回生堂,把鬼手张‘请’去英国公府,好生给他家那孩子看看。另外跟他们说,已经派人来大昭寺通知我,很快就回。”
潘全儿一听,差点吓得腿一软给她跪下去。
九门提督刘大人乃是大将军旧部,忠心耿耿,为人又极豪爽。若听是薛府借人,别说是几个,就调一个营都是不眨眼的事儿!
鬼手张那倒霉催的老家伙
潘全儿心里给他点上了一排白蜡烛,嘴上忙不迭地应声:“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陆锦惜点了点头。
潘全儿于是飞快地退了走,一溜烟朝着山下跑,直接跨上先前扔在路边的快马,紧赶慢赶,扬鞭而去。
山门前,知客僧们都知道是将军府那宝贝疙瘩出了事,也就没吭声。
陆锦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回转身,又朝寺门里走。
白鹭诧异道:“您不是说立刻回吗?”
这脑袋瓜子,不顶用啊。
她也就是场面话一说罢了,至于回不回,那谁知道?
陆锦惜摇了摇头,只道:“来都来了。上炷香再走,也耽搁不了多久。”
她寻摸着,这一位埋骨沙场的大将军,虽怎么也不算是个好丈夫,可在陆氏心底,应该占了很要紧的位置。
书架上,匣子里,压的都是一封封从边关传来的捷报,不知看过了多少次,又抚过了多少回。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梦醒枕湿,良人不再。
陆锦惜是个局外人,与这一位英年早逝的“夫君”更是素不相识,可她怜惜陆氏一片痴情与付出。
便当是代她上一炷香,念两句经吧。
两手依旧揣在手笼里,陆锦惜老神在在,向内走去。
只是在走出去几步之后,她脚步顿了一下,侧头向左边山道拐角看去。
那两个人还在。
先前下轿的时候她就看见了。
一个是年纪老迈的和尚,披着袈^裟,应该是寺里德高望重的僧人;另一个则是身穿藏蓝长袍、披着玄黑大氅的男子,倒一表人才。
隔了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们都没过来。
将军府的人行事向来没什么禁忌,别人却会主动避嫌。
陆锦惜不认得他们,只约略猜到他们为什么站在那边,按理说该生出几分好感。
可是
两道柳叶细眉,微微地拢了起来。
陆锦惜觉得,披着大氅的那位,眼神实在是太通透太明澈,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似的,偏偏半点波动都没有,着实让人不舒服。
遇到了熟人吗?
她心里慢慢想着,可没陆氏的记忆,也没听丫鬟们提起过,这会儿当然分辨不清。
于是淡淡收回了目光,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款步入了寺内。
白鹭等人也连忙跟了进去。
山门前很快就空了下来,几名轿夫找了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在外面等待。
那顶青帷小轿,就安安静静停在山门空地上。
顾觉非锁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慢慢展开了。
到这一位将军府掌事夫人转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经从对方那一双眼里,瞧出了古怪何在。
他从卫仪口中得知的那个陆锦惜,温婉懦弱,凡事不与人争。
小心思一概没有,拿捏人完全不会。
恩威并施?
卫仪说,这从不会有,她只有烂好心,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听她爹的话,好歹嫁了薛况。
可是顾觉非方才所见的陆锦惜,处理起突如其来的棘手事时,统共也就五句话,体恤下人,思维缜密,没有一句废话,句句掐了要害。
而且
胆子很大。
从头到尾,她那一双手,就没从暖和的手笼里拿出来过。
这证明,她半点不惊惶,甚至镇定得令人发指。
六年时间
昔日被卫仪讥讽,“着急了连人都不会咬的兔子陆锦惜”,都完全改换了个模样,换了芯子似的。
京城里,又该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站在这山道的尽头,顾觉非看见了旁边矮树上垂下的枝条,上面还有片干枯的树叶。
这是前几年寺里种下的树,名为“君迁子”。
其果实,味甘、涩,性凉,能入药,可解渴除痰,清热解毒。
他伸出手去,把那一片孤零零的树叶摘了,手指慢慢从树叶背面那清晰的叶脉上,一点点碾过。
它们就像是树叶身上的皱纹,一道一道,老迈了,却深深划在他温热的指腹。
觉远和尚看着他。
这一只手,是写过锦绣文章、作过纵横策论的手。
他没问他刚才看陆锦惜那么久是要干什么,只扫一眼那一片半黄的君迁子树叶,心下了然:“准备何时下山?”
顾觉非掐着枯叶,负了手,有些复杂地一笑,声音低沉而喑哑:“等山上的雪化了吧”
第003章佛前()
雪后的禅院,墙瓦上还覆盖着一片白,地上却已经有了融化湿润的痕迹。
微冷的空气里,有隐约的檀香香息,轻轻浮动。
陆锦惜被知客僧引着,一路穿过禅院,到了后面一处僻静的小佛堂。
进去之前,她把一直揣着的兔毛手笼褪了,递给了白鹭,吩咐道:“就在外头等着,上过香我便出来,放心。”
放心
白鹭有些微怔,接了她递过来的手笼,想要说什么,可张口的时候,陆锦惜已经转过了身,款步朝着佛堂里走去。
那背影,清瘦又挺拔。
白鹭看着,这几日的疑惑与隐忧,又渐渐冒了上来。
她是三年前,与青雀一起,分到陆锦惜房里伺候的。
没多久,屋里原本几个伺候的得力丫鬟,就被放出府去配了人家。她们两个小丫头,运气极好,糊里糊涂地就被拔了起来,成了一等丫鬟,拿着一两的月例银子。
人人都说,二奶奶陆锦惜宅心仁厚,便是下人做错什么,也不轻易打骂。
混成了她屋里伺候的大丫鬟,日子怎么着也该很轻松吧?
可其实
全然相反。
想到这里,白鹭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们这一位夫人,坏就坏在脾气太“好”。
在她身边伺候这三年里,她们就没见陆锦惜当着谁的面儿发过脾气,甭管受了什么委屈,都是回到屋里自己抹泪,从不在外头哭。
一开始她们做下人的,到底心疼,知道她孀居在家,一个人撑着教养子女,很是艰难,便诚恳地劝慰,给她出主意,希望她能立起来。
可后来,她们才知道,说什么都是不顶用的。
主仆利益一体,那么多任丫鬟,怎么可能只有她们劝过?
一任一任都过去了,这一位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在婆婆那边受了委屈,她不吭声;
被三奶奶欺负上门,冷嘲热讽,她也不吭声;
就是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没规矩,犯了事儿,到她面前假模假样哭上两声,她竟也不疼不痒地饶过去
青雀回回被她气得掉眼泪珠子,可偏陆锦惜还是主子,她们半句不是也不敢说。
名义上,二奶奶是薛家的掌事夫人,握着中馈,可实际里,日子过得那叫一折磨。
她觉得自己苦,丫鬟们也觉得日子没盼头。
就是白鹭,暗地里都想过撂挑子走人,干脆找个拎得清的主子,月例银子少几分也就少几分了。
不过,她到底没走成。
前不久,陆锦惜又被三奶奶卫氏给怄出一场大病。
也不知是不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有些堪破了,醒来之后,她人竟通透了许多,说话做事都变得有条理起来,眉眼间凝着的几分忧郁,也渐渐散了。
一开始,她跟青雀还当是错觉,直到前日
天气阴沉沉,正在雪前。
陆锦惜病才缓过来,勉强能下床,叫她们扶着披了衣裳,坐在屋里喝药。
才喝到一半,账房那边就差人过来,站在门外禀,说三奶奶没拿对牌,支走了才进的一批缎子里最好的三匹。
白鹭当时便气得白了脸。
青雀则是叹了一口气,眼神灰暗,预备着去拿钥匙,取银子了。
因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二奶奶总是会为难半晌,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说什么妯娌和睦,到底不会追究,自己拿自己体己银子,去填上这个窟窿。
毕竟,好料子是要给老夫人的。
可她们都没想到,这一次,跟往常都不一样。
陆锦惜听见声音,眼皮一撩,就扫了帘子外头一眼,慢条斯理地把药碗一放,便笑了一声。
“没对牌也能叫人把东西取了走,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那是给老太太的料子,可紧着心吧。”
才摸到钥匙的青雀,险些把钥匙掉在地上。
一屋子的丫鬟,包括白鹭,都跟见了鬼似的瞧着她,不相信这话是从陆锦惜嘴里说出来的。
外面站着来禀事的账房就更别说了。
隔着帘子都能看见人傻了半天!
回过神之后,那两条腿就颤颤地发起抖来,不停地抬起手擦汗。
从头到尾,陆锦惜就没给过对牌。
换句话说,她如果不自己掏腰包填这一笔亏空,事发了,料子虽是三奶奶私自拿的,可账房也没问三奶奶拿对牌啊!
回头老太太追究起来,可跟陆锦惜没半个铜板的关系。
这锅,不是三奶奶背,就是账房背!
能在账房做事的,哪个不是明白人?以前来这边通禀一声要钱,都是惯例。这一回陆锦惜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简直要吓破人胆!
要紧的是那声音听着,凉飕飕的,像是外头立刻就要下来的雪。
账房当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求陆锦惜原谅,保证自己立刻把这事处理个妥妥帖帖。
陆锦惜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随手一挥。
对方这才火烧屁股一样,一溜烟去了隔壁三奶奶卫氏的院子,估摸着是要把那三匹缎子给要回来。
屋里人见状,全都傻了。
只有她们那“好脾气极了”的掌事夫人,不声不响,重端了药碗,一口一口,认真把剩下的半碗药喝了个干净。
末了,她才叫青雀端盘蜜饯上来,自己掐了一瓣在指头尖上,淡淡说:“都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了。我的命,连阎王爷都不敢收,往后也不会由他们作贱。放心吧。”
“放心”
抱着兔毛手笼,站在佛堂外,白鹭很迷惘。
过去三年,她们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
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夫人还是那样,半点效果都没有。
如今她一朝病好,不但敲打了踩低捧高的账房,从三奶奶卫氏手里扳回一局,还跟她们说“放心”?
好不真实,像是一场梦。
她们何尝不想放心?
可又怕一放心了,梦就醒了: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上上下下一片昏暗,连点盼头都不给人留下
如今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夫人该来上香还是来上香,虽跟她说上完香就走,可白鹭心里总是没底。
毕竟,往日的陆锦惜,上香总在佛堂里,一待一两个时辰,出来就眼圈微红,谁都能看出她又哭过。
便是回了府,也必定三五天不理事,谁来了都不见。
现在迟哥儿的事情迫在眉睫,招惹的又是英国公府,更有个居心叵测的三奶奶
若她还像以前一样
那可真的是要梦碎一场空了。
抬起头来看看天色,也没什么变化。
二奶奶才进去了一会儿,她竟觉得像是过了很久,心里一片煎熬,像是被人放进了油锅里。
心底一声苦笑,白鹭只盼着梦别醒,二奶奶好歹拎清楚,早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