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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南一边看着沈瓷画瓷,一边道:“沈瓷姐,听说终选时,高级御器师都会亲自来。这些人一手好技艺,平日里都在为他们专门配的制瓷间里,很难得见的。”
    沈瓷问:“高级御器师,从前都不带学徒?”
    “是,一般都是中级御器师带学徒,高级御器师专心为皇家制瓷就可以了。”殷南道:“高级御器师中,最厉害的便是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是得过皇上亲自褒奖的。只不过这些年或许是有些老了,皇上觉得制出的瓷器好是好,却没新意,总想要御器厂弄出点新花样来。”
    沈瓷笑道:“皇上贵为天子,这样觉得是自然的。北宋时有钧瓷,南宋时有黑釉茶盏,元代有釉里红,就连明朝永宣时期都有压手杯、双耳扁瓶这些创新。当今皇上是爱瓷之人,喜欢得紧,自然期望也高,总希望自己的年号能出些有新意的东西,才能供后世传承下去。”
    殷南点点头,若有所悟,安静片刻后将目光转向沈瓷刚刚绘制的纹样,瞧着四下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沈瓷姐,老实说,我觉得你在瓷上的画技,并不比高级御器师差,你压力别太大,这次好好发挥,一定可以通过的。”他嘻嘻笑着:“到时候,就可以带上我去听听了。”
    沈瓷得到他的鼓励,心里放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几语,忽然听见旁侧有人疑惑的声音:“李公公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沈瓷果然听见了李公公那极具辨识度的、细细尖尖的声音。此刻,那声音中多了一丝谄媚,一丝讨好,向身旁之人示意道:“世子爷,人就在里面,您稍等等,我去给您叫来。”
    沈瓷一听,手中的画笔蓦然跌落在地,她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门外那人,整个人便定住不动了。
056 此情何解() 
李公公往屋内瞧了瞧,沈瓷一身女子装束,一眼便辨识出来。他走上前,把沈瓷往屋外请:“沈姑娘,世子爷找您呢。”
    沈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慌张,可心底里又带了点期待。她抬起头来,朱见濂已是背对着她朝前走去,似是不喜此处人多口杂,等着她追上去。
    沈瓷在一串异样的目光中,随着李公公公往前走,纵然李公公万分心急地想要赶上世子爷,沈瓷也是不温不火地迈着小步。她的心跳得飞快,暗自揣测他今日亲临的原因。从前在王府时,若是无事,他尚且不会来寻她。如今来到景德镇,必定是有要事相告。
    朱见濂在前面走着,久未见沈瓷跟上来,无奈停下了脚步。李公公一看这情形,心跳便乱了半拍,连忙催促沈瓷道:“你怎么能让世子爷等着呢?快,快点。”他面色焦急,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沈瓷见了李公公这模样,想到自己今后还得在御器厂呆下去,这才轻抿着薄唇快步追上。
    待终于走至近前,朱见濂一看她这副忸怩模样,不禁笑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我还叫不动你了?”
    沈瓷低着头,没敢说话。朱见濂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问李公公:“这人我可以带出去吗?不碍事吧?”
    李公公连声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说罢朝朱见濂鞠了一躬,自觉退下了。
    沈瓷见没了旁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这才福身道:“沈瓷给世子爷请安。”
    “哈,这下又知道懂规矩啦?”朱见濂打量了沈瓷一眼,白净脸庞,星眸皓齿,下巴小小尖尖的,似乎比从前廋了些。
    沈瓷扯动嘴角,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慢慢问道:“世子殿下,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朱见濂反问:“我打听一个人,很难吗?”他原本和悦的神情稍稍紧凝,再回忆了一遍她方才的问语,觉得这个称谓从沈瓷口中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补充道:“你今后不要叫我世子殿下了。”
    沈瓷不解:“那如何称呼您?”
    “像从前那样,叫小王爷便成。”朱见濂这话,许久之前便想同她说,奈何寻不得契机,自己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便再三作罢。他不喜欢沈瓷唤他世子殿下,一来,这世子之位,原本就不是他所惦记的;二来,“殿下”二字,从她嘴里唤出来,总带着一种异样的敷衍。
    他喜欢她唤他小王爷。小,王,爷,三个字拆开,柔情与臣服都在里面;三个字合起来,哪怕是她轻描淡写的声音,也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妩媚。
    沈瓷闻言,也不问为什么,点点头顺从答道:“是,小王爷。”
    她这样叫着的时候,习惯把“小”字的音拖得长一些,“爷”字的音微微上扬,转了个弯,绕得他心里曲曲折折。
    朱见濂满意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柔软的发丝蓬松着,很是舒服。沈瓷感受到他异常亲密的动作,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紧张问道:“不知道小王爷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念及紫貂的去世,朱见濂心下一沉,把手收了回来,只简洁道:“先出去再说。”
    言罢,抬腿就往御器厂大门走去,待出了厂,才发现竹青等一干下人都候在外面。沈瓷看见竹青,顿时大喜,笑脸毫无顾忌地扬起来,大方唤道:“竹青!”
    竹青也迎了过来,却是泪眼婆娑:“姑娘,你瘦了。”
    朱见濂暗自腹诽,沈瓷见了别的谁都比见了他高兴,居然还敢声称喜欢他?他立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问沈瓷道:“你如今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沈瓷讶异道:“陋室寒碜,小王爷怎么能去?”她其实是想说,女子寡居,男子怎能随意进入?
    朱见濂想了片刻,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景德镇不比王府,市井流言毕竟是令人不愉快的事,遂改口道:“算了,我还懒得去了。去寻个饭馆吧,我有些饿了。”
    沈瓷舒了一口气,这才给朱见濂指了方向,带他去了曾经是沈氏瓷铺的那家饭店。小二瞧着朱见濂气宇轩昂,赶忙迎上去,将朱见濂和沈瓷送入了饭店包房,竹青等仆从则在大厅进食。
    沈瓷听着朱见濂的指示,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她鲜少同小王爷一同进餐,如今看这情景,更不知他为何而来。想起两人上次临别之际的话语,沈瓷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猜测:他是即将迎娶世子妃的人,莫非此次,他是邀她去欣赏那位方家嫡女的天人之姿?
    想至此,沈瓷心中微叹,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当中那般难过。兴许是上次已被小王爷的话语刺得心灰意冷,又加上近日满脑子都是如何通过终选,便很少思虑儿女情长之事。自己对小王爷的这点情谊,早已注定了身份的差距,早看清楚这一点,也就没那么多痛苦的奢望了。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朱见濂看她出神,开口问道。
    沈瓷回过神来:“回小王爷,近日御器厂有一场选拔,若是通过了,可以跟随高级御器师学习。我来到御器厂的第一日,恰逢初试,侥幸通过,近日都在准备终试。”
    菜没上来,酒倒是先端了上来。朱见濂给自己和沈瓷各倒了一杯,轻笑道:“去的第一日就通过了初试,意思是你在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也已经很厉害了?”
    “并非如此。”沈瓷摇头,实话实说:“相反,初试时,我的瓷胎做得糟透了,是李公公看在淮王的面子上,放水让我过去的。”
    这次朱见濂倒是惊讶了,半正经半逗弄道:“你之前送我的那两件釉里红,有客人来时看见了,称是价值千金。怎么到了御器厂,初试还得放水了?”
    沈瓷眼前一亮:“您说那两件釉里红价值千金?”
    “哎,你怎么就不听我的问题,光注意前半句话去了。”朱见濂失笑,挑眉道:“怎么?知道值价了,舍不得送给我了?”
    沈瓷的兴致已明显比刚才高了许多,唇边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不,既然送给了小王爷做大婚礼物,自然是真心实意,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这一次轮到朱见濂蹙眉,大婚礼物?他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并未订婚,现在没有,在一段时间之内,也不会有。他原本是想要在两人对饮正酣之时,借着双方的酒劲告诉她此事。上次在马车内,沈瓷一边告白一边拒绝的方式让他招架不住,由是,他希望当她听到自己那番话时,不要过于清醒,不要将困难盘算得那样清楚。再退一步而言,若是她一口拒绝,自己还可凭着酒劲为面子开脱。
    可是,眼下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他也不欲再遮掩。正欲开口时,沈瓷却插嘴回答了他方才后半句那问题:“至于为何初赛差点被淘汰,其实是因为不习惯那种辘轳,没找准手感。”
    朱见濂被她的话打断思路,只得顺着问道:“那你如今练了二十余日,找准了吗?”
    因为被众多御器师明嘲暗讽了多日,平日里又忍气吞声不肯解释,如今小王爷这么耐心提起,沈瓷顿时有了倾诉的*:“有些体会了,官窑的辘轳其实很好用,用熟了便觉得比之前的辘轳更顺手。”她兴致一高,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辣的灼烫感刺激着喉咙,更进一步激发了她的倾诉语:“小王爷,您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要进入御器厂,这里的资源最好,技术最精,是所有爱瓷之人的梦想地。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又遇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想把握住,一点也不想在终选失误。”
    沈瓷的酒量不太好,一杯酒下肚,脸便红了起来,在两颊处染上了薄薄的嫣云。她瞧着朱见濂不语,知道他在耐心地听,咯咯笑道:“我在淮王府的时候,就想清楚了,等我回到景德镇,一定要来御器厂,就算是先当个小窑工也没关系。他爹从小便告诉我,做瓷就要做精品,粗制滥造的瓷器,是没有灵魂的。所以这次终选,我全副心思地去准备,就是想能跟着一位高级御器师学习,把官窑不外传的技术秘方学到手。”她眼中神彩飞扬,说到兴处,却又是宛然垂首,嘀咕道:“若是这次不能通过,便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机会……”
    沈瓷抒发的是担忧之情与宏图之志,可这番话一点一滴落在小王爷耳里,却让他的心境慢慢发生了变化。
    小王爷想,她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回到景德镇,要进入御器厂,如今又全神贯注地为了父亲的遗愿努力……那么自己即将剖开的话语,岂不是在这个关键节骨眼上打乱了她的步伐?他想让她跟自己回王府,若是她为了留在御器厂而拒绝,他便是得不偿失;但若她就此答应,如今这闪闪发亮的愿望便成为泡影,他不想让她失望。
    朱见濂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看着沈瓷,鼓励的眼神:“你连釉里红都做出来了,在鄱阳的月瓷坊也能经营得生意兴隆,不必担心太多。”
    沈瓷得到鼓励,展颐一笑,如同春花齐绽:“那便借小王爷吉言了。”
    朱见濂亦牵强一笑,心头暗道,等等吧,再等等吧。他知悉她的制瓷水准,相信若是她能正常发挥,必定能够入选。由是,便让她攒着这劲头,别再节骨眼上扰乱她的积极性,待情形稳定下来,再提及此事罢。
    沈瓷已有些微醉,偏着头看他,似乎想了好半天,脑袋转过弯来了,这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复又问道:“话说回来……小王爷您今日到景德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同我聊天的吧,到底是什么事啊?”
057 惊鸣偶遇() 
朱见濂看着沈瓷微醉的神态,她的胳膊放在桌上,手枕着头,袖子滑了一半,露出白白净净的手臂,衬着她嫣红的脸蛋和嘴唇,孩子般的娇媚。
    他自己要说的话,已决定推迟;而关于紫貂的消息,他却是说不出口。只沉默着,待沈瓷差不多吃饱了,才对守在门外的丫鬟说:“唤竹青过来。”
    竹青匆匆进入包房,沈瓷朝她望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朱见濂冲竹青微微点了一下头,她便明白自己需要说什么了。
    无奈之下,竹青只得咽下一口水,喉咙动了动,屏息片刻颤声道:“姑娘……世子带着我们这次来,是想让你知道,小紫貂,前日去世了……”
    沈瓷的瞳仁陡然收缩,笑容僵在半空,竹青心中酸楚,不敢看她的眼,只娓娓道:“本以为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过几天变好,可后来便渐渐吃不下饭,熬的药也不愿喝……最后世子命我将它埋在后花园的林子里,地处僻静,应该能让它好生安息……”
    沈瓷愣愣地听完,眼帘也缓缓垂了下去,良久,才低声道:“多谢,多谢小王爷……”
    气氛沉滞了下来,一丝风也无。竹青的消息说完后,这桌席上的言语也已经耗尽。沈瓷的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颓然坐在原处。沉默良久后,朱见濂站起身,轻声对竹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去了。”
    沈瓷看了他一眼,虽有心悸,也不忘起身相送。待行至饭店门槛处,朱见濂才回过身来,看着沈瓷的眼睛道:“过些日子有空,我再来找你。”
    按照小王爷从前散漫的性子,沈瓷只把这当做一句客套话,脑子都没过,便应道:“恭候小王爷到来。”
    朱见濂转身上了马车,没再多说,反是竹青握着沈瓷的手安慰半晌,待马车已经启程,才赶忙跟上了队伍。
    *****
    车辇慢慢驶过长街,出城以后,人烟便稀少得多。郊外的小路寂静无声,唯听见车轮辘辘的声响,搅得人不禁出神。
    这一段路临湖,岸边草色青青,生长着一片繁茂的芦苇荡。微风缭绕,掀起一片碧绿的浪涛,也掩住了芦苇叶之后的景致。
    朱见濂无心欣赏美景,只倚在榻上出神。突然,车身猛地一晃,领头的骏马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发出一声惊诧的嘶鸣。
    朱见濂的头“咚”地一声撞到车壁,他原本便心情不佳,此刻撞得额角火辣辣地疼,不禁闷气,一把将门帘掀开,斥道:“怎么回事?”
    门边侍卫道:“有个人突然从一旁的芦苇荡走出来,惊了马。”
    “好端端的人,怎么藏在芦苇荡里?”朱见濂更是不悦,探出头去看,正瞧见一人坐在地上,面临惶恐,倒似被马惊着了。
    侍卫上前,用脚踹了踹那人:“我家主子问你,你为什么藏在芦苇荡里?”
    那人还瘫在地上,嘴唇发白,站不起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藏?我没藏啊……”
    话音没落,两个侍卫已将他架起,扭送到朱见濂面前:“这人惊扰车架,请您发落。”
    朱见濂瞧着那人身材消瘦,衣服已破旧了好几块,看起来十分可怜,摆摆手示意侍卫将他松开,问道:“你为何突然惊扰马车?”
    那人露出惶恐的神情,连忙伏地道:“大人赎罪,小民岂敢惊扰大人的车架?是小民在路上流浪已久,刚才进了这芦苇荡洗了把脸,本想顺带挖点芦苇根充饥,可是用来挖掘的工具方才却被我扔在路边,只得探出身来取。只怪小民饥饿已久,神志恍惚,没注意别的,这才不小心惊扰了大人。”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很快很急,但因着久未进食,声音是哑的,气息也虚弱。侍卫听了他的话,果然在岸边发现了一个包袱,里面有个竹筒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工具了。
    朱见濂了解了情况,也不欲再追究。瞧着这人饿得裤管空空荡荡,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拿点东西给他吃。”
    丫鬟领命,端出一盘新鲜的水果和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