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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小白默然,瞧瞧铁桶围困的队伍,一时颇为伤神。
赵应承缓缓从石块上站起身,挟着苍白如雪的脸色,又缓缓地跪下:“你的后背左侧有一道剑伤,那是我刺的。我知道你心脏偏离一寸,为了对付父亲的暗哨,我狠下心来刺了那一剑,所以你后来一直很怕我。”
宇文小白听得似懂非懂,呆滞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真的不认识你!”她开始慌乱起来,转身碎步疾走,“真的别再过来了,我脑子里一片轰鸣,乱得厉害。”
海潮阵阵,随风而来,地动山摇地呼啸。纯白雪浪连番赶上,前身凋落,后浪翻滚,那种嘶吼穿透长空,尖利地闯入宇文小白耳中,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微扶了头部,缓缓前行。
“杨晚!”赵应承跪在乱世嶙峋的石径上,大声呼喊一声,盖过了海浪的嘶鸣,“让我再看一眼你的脸,让我死了也甘心!”
宇文小白脚步一抖,尔后继续向前。
“杨晚!我得马上动身离开此处,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我知道今天放你这一走,我们此生永远无法相聚,所以我求求你,就让我看一眼,看过一眼我就忘记!”
赵应承颤抖的声音混着海的悲鸣,轰隆轰隆响遏苍穹,他深深地伏低身子,只手捂住心胸,仿似疼痛得直不起身来。
宇文小白捂上了耳朵,像只翩翩雪鹿朝前冲去,迅如闪电,矫若游龙。
赵应承猛然以掌撑地,借力弹起,眸中带着火热绯红,合身朝前扑去!
人群之后,茂林之中,冷双成的紫衫淡淡展开,在风中轻盈地飘拂。
风穿过林梢叶底,减缓了冷漠气势,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她体会不到这种温柔,无声地看着海崖边的一切,心里只觉得悲凉。
秋叶曾问她为什么执念如此。
“因为她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她的痛苦我全知道。”冷双成回过脸,对着那张冷漠的脸说道,“赵应承杀她时,无论是否有误会,既然做了,就不能后悔。”
秋叶见着她笑容,本待伸手拥抱,她却闪身离开。
可是等她亲眼目睹两人相处的片刻,心底的悲哀都忍不住涌现出来,如同海水拍打着崖壁,侵染了四肢百骸。
小白一直在闪躲,像个惊惶的孩子,但是她的身法对付赵应承绰绰有余,反而是赵应承全身上下,被小白扇了不少掌风,青衫零落成匹,一道一道的皱褶卷起千层浪。
冷双成暗自神伤,无法对赵应承出手。
其实她牢牢记得赵应承立在凤鸣山巅时的背影,还有那些掷地有声的字句,像是冰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记忆。赵应承曾经嗤笑过,纷繁乱世,众人如蝼蚁偷生,真情实意都显得苍白。
可她没有想到,赵应承是真的喜爱杨晚。他说的话她都听得懂。
——从明日后,赵应承离开青州赶赴北塞,前途未卜,正是为了朝政国事。
——如果战死,今日便是他见杨晚最后一面。
他苦苦呼唤杨晚的样子,怎么看也不是,当年那名寂然背立的王侯公子。
海风传来句句痛苦的嘶喊,带动叶子哗啦啦响动。绿叶深稠,迎风翩跹落下,撒了紫衫淡雅的冷双成一身。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她看着叶子飘零,应景而生一句父亲教导的诗句。
父亲说,有一个丞相为了缅怀自己的结发妻子,记载了和她清贫时的点点滴滴——委身下嫁时乖巧无比,替他张罗在生活中的一切事宜——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那种温暖如春的笑意溢出了父亲的眼睛。
青龙镇客栈中,曾经有一对天真无邪的小儿女闯进她的眼帘,向她印证过世上存在着这样的情感。那个女孩清灵,笑意盈盈地看着身旁少年,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余的光彩。那个少年呆滞,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不时问些奇怪的问题,不讨喜时,还会被女孩捶打一阵。
那个时候的他们,应该是真的。
不过一年,他们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光景——小白不识旧人,笑问客从何处来。她的笑容漫无心机,不掺杂一丝杂质,像极了春烟里的杨柳。
这分明就是杨晚微笑的样子,只是她自己忘记了罢了,而另一个人却还记得。
冷双成悲从中来,地默默看着一切,默默地想着记忆中杨晚的乖巧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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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
风呼呼地吹着,海浪依然轰鸣,阳光却照拂不到赵应承的影子。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黑发散落如丛,凌乱地吹拂过苍白的脸颊,衣衫上已没有一丝完好之处,被掌风震碎成褴褛条纹,在风中抖动。
“杨晚,累了吗?”他的下颌紧敛,眉目仍是开阔,嘴唇上鲜血淋漓,“我不过去,但是你别走,就当我奢求一次,多陪我一会儿吧。”
宇文小白雪面酡红,双眸微愠,有些气喘吁吁:“赵世子,你真是怪人,不放我走,打你又不还手。”
赵应承凄惨一笑,默默地看着她,散发拂落些阴翳簇在眉尖眼底。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低哑地说:“我的最后一点机会,我当然要珍惜,杨晚,你看那里——”
手指指向身后白云蓝天之上万丈金光的太阳,道:“还有两个时辰,太阳就下山了,明天就全都不一样了。”
宇文小白咬咬嘴唇,抓住了白莲盛开的衣襟:“你看起来真的很难受,但是小白无意令你如此。”
赵应承艰难地看着她,她又说道:“我很害怕,请你别再追过来了,让我走吧。”迈步又欲离去,白色衫子在风中猎猎飞舞,裹住了她的清瘦身躯。
赵应承的手指萎靡垂下,“呵呵”轻笑起来,身子摇晃个不停。他冰冰凉凉笑了许久,突然转过身子,提手一掌一掌地击在身畔岩石上,仿似击节应和,一如林中难诉的知音。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语声凄惨,悠悠转向天外,是不同于曼声而歌的韵味,直至“参”“商”二字时,颤抖的嗓音钳住了他的咽喉。
宇文小白敛了敛衣袖,一边朝前走,一边好奇地回头。赵应承面临海水,褴褛的衣衫迎风飞扬,青衫散落成丝,黑发乱舞,像是弥漫的烟雾包裹了他的身子。“二月十九夜,寅时,传闻有一个人,身受一绝索凌虐之苦,步行千里行至凤鸣军营,衣衫尽褛四肢尽伤……”
赵应承扬起手掌,掌中带血击向了石面,干哑道:“杨晚啊杨晚,可恨赵应承现在才懂你的痛。”
他疲惫地靠着石块,身子软滑滑地倒向石径。眼泪如同贫瘠的小河,终究悄无声息地流淌,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幽咽似泉,只是苍白孱弱地流淌。
宇文小白转过头,眸色宛如散开的烟花,迷茫而脆弱。
赵应承绝望地仰天倒地,黑凄凄的发丝、干裂的嘴唇兀自在风中颤抖,四肢一动不动。
“杨晚!”他的嘶叫合着海的轰鸣,滚滚回荡在断崖上空,“白昼交割,参商永隔……杨晚……杨晚,我只求见你最后一眼!”
宇文小白脚步一滞,尔后敛着衫子,慢慢地走开了。
海潮咆哮如雷,仿似声声爆竹直冲云霄。海浪如千军万马,雷鸣般嘶吼在风中。
小白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唤:“杨晚!杨晚!杨朝欠你的痛,赵应承割肉剔骨来还!”
海风呼啸而过,带走了唯一的白色光亮。
银色矛戟亮白如星,直攒天空。锋刃下均是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一具具雷打不动的身躯。卫士们看到了赵世子痛苦的一切,但无主人开口,众人均不敢放行宇文小白。
宇文小白咬着嘴唇,徘徊在树林之外。
“让开。”身后密林处传来一句冷漠的声音,令列队之人齐齐回头。
冷双成冷瞳绯红,面色苍白,微亮的光芒透过树枝散落周身,自带冷漠凛然的威仪。“放开她,让她过来。”
“双成!”宇文小白哇的大声哭了出来,她猛地冲出护卫的包围,紧紧抱住了冷双成的身子,“双成,双成,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啊!那人一接近我,我脑子里混乱一片,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
“相信我,我的心里也很乱。”冷双成伸出袖子,替宇文小白擦擦脸,软声哄道:“你先回行辕等我,不要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别像个孩子……我马上回来陪你。”
冷双成拨了一千人护送宇文小白回行辕,吩咐另一千人留守原地,自己朝赵应承缓缓走去。
赵应承眼神茫然,仰天无声哭泣,风吹不干他的泪痕,一条一条顺着脸庞蜿蜒成河。
阳光赤炽,万物绽放喷薄傲天的生机,惟独地上之人看不见任何光亮。
冷双成衣衫飞扬,自断壁下一步一步朝上,走至赵应承身侧时,伸出了右掌。
“赵公子。”她弯住腰身不动,手掌在阳光下略显苍白。
赵应承空睁了眼,茫然地看了许久,冷双成一直未动,终令他握上手掌,借力起身。他像个木偶一般伫立断崖侧,面临海水怔怔出神。
冷双成轻拂一下石面,静静坐在岩石上,海风仿似漩涡一样流动,旋转到崖前紧裹两人衣衫,令黑发屈曲招展。两人面对壮阔海面,一立一坐静默无语。
山石嶙峋,峥嵘夺目。波涛如怒,撕人心肺。
烟霭渐生,红日西沉。云水天遥,长夜未央。
盛大余晖里,大海以轰鸣海潮、雪羽白浪叩问长天,叩问大地,有什么能够不朽?
两人不知呆了多久,一刻?一个时辰?但是他们亲眼所见海上落日,大气磅礴,一切悲凉与之相比,都显得不重要了。
“冷双成,多谢。”赵应承迎风而立,沉淀了许久的心神,最终低缓说道。
冷双成哂笑一声,并未言语,看着黑蒙蒙的夜色。
“烦请你告知在下,那日你劫走杨晚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双成思索一下,对他说清道明了杨晚所有的事情,包括以自身血引流入杨晚的身躯里,迫使她重生的隐秘。
赵应承细细听完,眼泪渐渐流下,问道:“那种毒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双成将苍白的手指缓缓蜷起,放落在膝盖上,颤抖了起来。“红硕果药性霸道阴毒,混合巨毒赤川子炼成了‘天机神水’,此物毒性长发作缓慢,若是不能抵御毒性,服食者被毒素侵入血脉,最初会损蚀人的骸骨,烧灼人四肢,迫使大脑遗忘诸多事情……最终血液慢慢流入心脏沉积,毒素腐坏内脏,逼迫服食者发色凋敝尽白,大口大口咳血而死。”
她萧萧索索地说完,身子也剧烈颤抖起来,又道:“小白的痛我都经历过,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如果再紊乱她心神,她控制不了疼痛,会全身烧灼难抑,会失狂自戕。”
赵应承低哑嘶吼一声,痛苦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一直护着她的原因,我理应向你赔礼。”说罢,他转过身,对着冷双成伏低腰身,行了满礼,“明日离别后,愿她此生无忧无虑。”
冷双成回过神,看着落日余晖一刻,突然迟疑说道:“赵公子,我想问问你……如果一件棘手事情摆在你面前,你明明知道结果只可能成功一半,你会去做么?”
赵应承惊愕,道:“冷双成,你这是怎么了?”
冷双成凄惨一笑,笑容绝望如花,在悬崖峭壁上迎风摇曳:“我的血液突生炙热,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有故人来访……他足足等了两刻钟却没有显身,我本来还以为是忌惮被你抓去才如此……可惜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等落日西沉,夜幕降临。”
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天空中迅疾而来一道阴影,说时迟那时快,她遽然出手如风,嵌住赵应承手腕,猛地将他朝石后一带!
嗵的一声,一道青色身影从天而降,青衫如浪翻滚,身躯如铁生硬,直挺挺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来人面容死板,双目圆睁呆滞无声,周身除了飘拂的衣衫发丝,再无任何一丝生机。他的两肋之下,有两条透明如冰的蝉丝轻忽落下,拖在石面萎顿不起。
林青鸾。
终究被荒玉梳雪抓回去炼成了药人的林青鸾。
冷双成瞧着他容貌,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林青鸾,你果然没逃过密宗魔手——”赵应承不解,她一手拉着他朝密林急退,一边着急解释:“出行辕时我就担忧,如此大张旗鼓地追寻小白,不可能不惊动密宗……现在他们派出了林青鸾,估计也是为了抓住我……”回头一看,她这才发现荒玉梳雪的意图还不是那么简单:
不知何时,从松霭沉沉的密林中,滚地而来一大丛黑白相间的刺客,来人之多,竟不少于五百人数。
老金以面巾蒙面,委身躲避在树丛中,看着宇文小白依依不舍地离开冷双成,却没有动作。一方面主人的目标不是他,另一方面他的确喜欢天真的宇文小白,所以继仙居埋伏后,再次对小白网开一面。
他们等待冷双成落单的机会很久了,主人甚至打算放弃这个计划,预备提调林青鸾去别处,准备两军对垒时再去刺杀冷双成。
没想到宇文小白引出了冷双成,一得到密报后,他们整装前来倾巢出动。
眼见操纵林青鸾的天蝉丝准确无误地被斩断,老金一挥手,带着水饮及暗杀者趟地而去。
主人下了死令:一定要生擒冷双成或是赵应承。
黑白两色的忍者如同崖下雪沫,手持利刃,落叶纷纷般攒地而起,刀光划过沉霭夜幕,兜头朝林边阵行劈落。
铁桶般队列硬生生被撕开几缕缝隙,宛如密不透风的城墙倾塌几处,瞬间被刺客插刺入内,武功不济者当先被斩落头颅。
晚风来急,草木轰鸣,天地间笼罩着萧肃杀气。
老金左右横劈一刀,刀色雪亮,两具铁铸的躯体仆倒,飞溅起滚烫淋漓的鲜血,迎上了他的刀锋,滴溜溜地滑下。
他抿嘴一啸。
林青鸾手提冷锋,一步一步铁桩般行来,海风吹拂在他面容上,脸上没有一分表情。
冷双成携着赵应承步步后退,她转首对他说道:“赵公子,你的安危极为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应承大急,伸手去拉冷双成手腕,喝道:“我赵应承还没有这般贪生怕死!”
冷双成一带他手臂,急道:“刺客实力高于我们,不出一刻钟他们就会斩杀所有卫士,到时候连你也走不了!”她将赵应承猛力一推,合身朝林青鸾扑去。
林青鸾长剑骤起,寒气森森劈向冷双成。冷双成蓄力两掌,徒手向他抓去,两人在崎岖不平的石径上混战起来。
赵应承低敛眉目,全身真力蓄势一涨,呼呼几声,周身布帛随风飘下,露出了金丝绸衫,迎风盛势鼓胀如帆。他两掌一分,切身朝层层潮水一般的敌人欺近。
老金看得真切,刀锋迎上了赵应承凌厉的降魔掌法。
众人伴着海潮声声、血风腥雨弥漫,于断崖前、密林边杀成一片。
红日坠落海面,隐去了最后一丝霞光,天地顿时昏暗无光,阴翳覆盖了万物生机。
老金趁下属缠斗赵应承之际,抬眼朝断壁上望去。冷双成淡衫轻舞,倏倏几下在乱石中穿插,躲避林青鸾僵硬霸道的杀气。
“果真不忍下手。”老金冷哼一下,纵身朝崖壁上跃去,撮嘴长啸一声。
突然,林青鸾止住了身形,长剑回转,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