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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天纵明白其意,只托老管家通禀,便在厅中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红日跃出山头,光芒照耀大地,连眷恋枝头的最后一滴露珠都如烟消散,原府之中依旧静悄悄的,原音流并未有半点出来见面的架势。
薛天纵神色略显冷淡。
但他自昨夜起就是这一副冷淡模样,到得现在也这样一副模样,前后连眉梢都不曾多挑一寸。
在他下首,两位剑宫弟子端容肃坐,同样不见半点不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此等到原音流出来见面。
但言枕词却有不同的想法。
坐在最末尾的道士站了起来,向角落的侍婢招手:“麻烦问一下。”
侍婢欠身:“道长请吩咐。”
言枕词道:“原公子身旁是不是有一只绿毛鹦鹉,精通人语……”
也是凑巧,就在言枕词开口之时,一只红毛绿翼鹦鹉自厅堂前飞过,它掩在羽毛下的耳朵捕捉到一言半语,立时一震翅,绕了半个弧圈,飞进厅堂之中。
“谁在叫鸟,谁在叫鸟!”
“我在叫鸟。”言枕词从容接话。
“恩人道长!”鹦鹉还记得言枕词,它停在桌几上,憋了一下,憋得没有羽毛的小白脸都涨红了,总算突破平常说话极限,蹦出五个字来,“你救了原兄。”
这五个字引得厅中众人侧目,就连看上去绝不为外物所动的薛天纵都看了这里一眼。
“是鸟救了原兄。”言枕词不居这个功,肯定了鹦鹉的努力,并在鹦鹉洋洋得意之时提出要求,“我与我师门长辈想见一见原兄,可以吗?”
鹦鹉偏头看了众人一会,吐出四字:“鸟要好处。”
众人:“……”
一只光明正大用主人来谋福利的……鸟。
言枕词略一思索,抬了抬手,拂尘激射,卷下厅堂前果子树上两枚有虫眼的果子,放在鹦鹉站着的桌几上。
“这种东西,吃好多了。”鹦鹉嘴里嫌弃,身体却十分诚实,一弯脖子,已经飞快将桌面上的两枚藏着虫子的果子吃个干干净净,接着它一挥翅膀,气势十足向内指道,“找原兄去!西楼里头!”
众人一同站起。
鹦鹉晃了下羽毛:“不见你们。”又一脸鄙夷,“没给好处,还想见他。真不识相,学着点他。”
众人:“……”
薛天纵抽出了剑,冷冷道:“好久没吃烤小鸟了。”
罗友与褚寒连忙一左一右扑上前去,抓住师父的胳膊:“等等等等,师父冷静,您之前三分两次叮嘱我们礼请礼请,千万不能人还没见到就杀了他的宠物啊!”
厅堂之内鸡飞狗跳,言枕词颇有先见之明,直接自厅堂之后向西楼走去。
第8章 章 八()
被人一把推入殿中,原音流踉跄几步,才站稳身体。
这一下,他也看清楚了殿中模样。只见殿宇里头并不如外头给人的感觉那样宽敞阴森,不过内外两室,一间会客,一间清修。各色家具虽料子不错,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估计自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掌门那里传下来之后就没有换过。
原音流向内室走去,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躺在锦被之中。他双目闭合,脸上蜡黄,双手枯瘦,呼吸似有若无,若非曾不止一次见过晏真人,原音流怎么也不会以为躺在床上的枯老头子就是叱咤风云,功参造化的剑宫掌教。
他刚来榻边三步,床上仿佛睡着的老人忽地睁开眼。
过往清明的眼神已被浑浊和血丝取代,但看清是原音流后,晏真人还是微微一笑,说:“音流来了……坐!”
最近的椅子藏在床头之前,原音流走过去搬了一下,没有搬动。
晏真人吐出一口浊气,微抬起手,招了一招。
掌劲化风,将椅子搬到床头。
原音流施施然坐下。
晏真人:“十年前我问你一次,十年后我再问你一次:留在剑宫学武如何?”
原音流:“不学。”
晏真人:“你娘根基非常常人,乃百世不出之奇才。你只要有你娘的一半根基,进境不会输幽陆上任何一人。”
原音流微笑:“不学。”
晏真人叹了一口气:“不学武,就别下山了。”
原音流也叹了一口气:“真人,你现在还有精力管我吗?”
晏真人淡淡道:“不过练功出了岔子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原音流又道:“真人玄功非常,能让真人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岔子,恐怕不小吧?”
晏真人闭目不语。
原音流:“真人?真人?”
他连唤了两声,也不见晏真人回答,不由凑近前去,仔细看了晏真人一眼,见晏真人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只比死人多了一□□气。
原音流:“……”
他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抖了来开。只见扇面薄如蝉翼,随手一挥,便将日光捕捉,粒粒栖于扇面。
这样扇了几下风,原音流才支着额道:“糟糕,麻烦大了。”
副殿之外,其余人已被薛天纵派遣去收拾原音流的房间。薛天纵自己则和端木煦一起,站在花园之中等待原音流。
不多时,房门一声“吱呀”,两人齐齐转头,见原音流神色凝重,走了出来。
端木煦沉声问:“音流出来了,掌门可好?”
原音流沉重道:“掌门病体支离,未说两句便陷入昏迷了。”
这话一出,端木煦心下一咯噔,也顾不得多加寒暄,抢步进入副殿,来到晏真人床前,执手扶脉。
片刻后,端木煦放下掌门手腕,似早有预料,神色虽沉,却不非常急迫,转向原音流问道:“掌门可交代了什么?”
原音流不疾不徐:“真人与我叙了叙旧情,说将离禹尘剑借我一观。”
同样跟进屋中的薛天纵看了原音流一眼,这一眼迅疾如电,其中似乎带着些许不信。
但下一刻,端木煦冲原音流和蔼一笑:“不错,掌门确实如此吩咐过。”
原音流:咦?
端木煦一字一句:“掌门吩咐:‘原音流入剑宫门墙,可掌离禹尘剑’。”
原音流:“但我并未有加入剑宫的想法……”
端木煦不理原音流,转对薛天纵说:“将原西楼带入收拾好的精舍,明天接天殿上,原西楼会择一授业恩师,入剑宫门墙。”
原音流:“……”
薛天纵:“是,三师叔。”
山上刚下了一场新雪,白雪浅浅没足。
自接天殿出来之后,薛天纵的两个徒儿与言枕词就被一起打发来剑宫精舍处,为原音流布置房间。
一样样素日在剑宫金银玉饰、锦被绮罗被搬进精舍。罗友捧着如云轻的云蚕织绒被铺在床上,褚寒抬着人高的七宝珊瑚放在房间角落,言枕词则端上了一盘子宝殿龙船、仙宫玉女的牙雕根雕,准备摆在多宝阁上。
将这些东西摆到一半,罗友终于忍耐不住,把东西一放,激动抓着身旁两人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看三师祖那殷殷关切的模样,再听三师祖说的掌门重病也要见原音流一面!唉,之前在剑宫流传的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原音流真是我们掌门的血脉啊!”
言枕词不敢相信:“为何原音流会是掌门的血脉?就算掌门对原音流颇为关心,也不能说明掌门就和原音流有……有什么。”
罗友清咳一声,神秘道:“言师弟啊,之前我不是信誓旦旦和你说原音流会是我们的小师叔吗?这根由其实出在原音流的母亲身上。原音流之母姓巫,名颐真。巫真人天姿绝俗,名动幽陆,是幽陆第一美人。当年幽陆叫得出名号的英雄豪杰十分之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剩下的那些全都不近女色……咳,总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掌门喜欢上了巫真人,也曾与巫真人单独相处过,奈何……”
“奈何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年秽土异动,巫真人身陨。从此一诀成永别,佳人芳魂不入梦。掌门痛心之下,斩情绝爱,献身大道——”另一道声音响起,接了罗友的话。
精舍中的几人齐齐回头,见原音流正站在外院的篱笆之前,闲闲接话。在他身旁,还有一个沉着张脸的薛天纵。
“这、这……师父,原公子,你们,你们来了?”罗友罕见结巴起来。
“是啊。”原音流长长一叹,“我本不想过来,无奈剑宫不肯放人——”
“原公子先休息吧。”薛天纵吐出一句话,一个眼刀过去,罗友与褚寒身下跟安了弹簧似的,飞快跳到薛天纵背后。
薛天纵又道:“原公子可在此斋戒静心。明日午后,你我就是同门了。”
原音流叫住了人:“薛道长。”
薛天纵停住脚步:“何事?”
原音流笑道:“薛道长号称‘东剑’,为三代弟子之首,可拿过剑宫至宝,离禹尘剑?”
薛天纵冷淡道:“原公子不用费心挑拨了。安心等待明天的收徒仪式吧。”
言罢,他不再停留,带着弟子离去。
精舍之外,是萧萧玉竹。玉竹之后,磨剑崖隐约可见。
走到半路的薛天纵停步,对两个徒弟之外的第三人说:“跟着我做什么?你的师父呢?”
言枕词并非跟着薛天纵,只是准备去主峰。
他不及回答,薛天纵已一皱眉:“是外门弟子吗?也罢,你暂且别回外门,先呆在精舍处做个洒扫吧,主要负责原音流那个房间。”
言枕词:“……”
但……不得不说,撇开不太好听的名头,薛天纵这个提议其实还不错。一下子就将他从外门拿到了内门,而且跟在明显马上就要炙手可热的掌门私生子身旁。
因而言枕词在短暂思索之后,还真转回了精舍处,站在外头说:“原公子,薛师叔派我过来,负责你身旁的杂事,你可有吩咐?”
片刻沉寂。
里头传来原音流有气无力的声音:“帮我挑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言枕词:“精舍后有漱玉泉。”
原音流慢吞吞答:“我要洗心池的水。”
洗心池乃是剑宫八十九处寒泉之一,与漱玉泉的源头漱玉池所在地相近,不过一个是山中寒潭之水,一个是山中冰川之水。
言枕词并不拒绝,一口将这要求答应下来,便翻出沐浴用的大木桶,自去洗心池打水。
一路沿山道曲折而上,言枕词很快来到洗心池处。
这个池子水质其实不错,只是藏在高山深处,周围又被树木覆盖,往常人迹罕至而已。言枕词拿着木桶来到此地,将木桶整个浸入水中,默数三息,正待提起之际,不经意一抬眼,却从树叶的缝隙中见到了接天殿的紫瓦。
言枕词手下一顿,站起身来,拂开树叶,向前看去,正正看见了接天殿之后,掌门所在的那处副殿。
当洗心池的水真正挑好、烧热,并注满一个闲置池子时,已是月上梢头。
虽然迟是迟了点,但原音流对言枕词的不打折扣颇为满意,除了衣衫没入水中,发出舒服的喟叹。
言枕词站在外边:“今日挑水挑得迟了些,倒不是山路难走的缘故。”
原音流:“嗯?”
言枕词:“我在洗心池边直接看到了接天殿后的副殿,有些惊讶,所以在那里徘徊了一会。”
原音流懒懒问:“所以,你看见了什么?”
言枕词:“没有看见什么,只看见剑宫认得出来的长老都出入过副殿。”
说完,言枕词一顿,抬眼前看,看见月下花木萧疏,于腾腾白雾中娇艳欲滴。
他问:“我听说原公子在原府的时候曾有让人‘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去往西京北街王寡妇的包子铺处,买一屉十笼包子中的第五笼包子’的习惯,这之中有什么讲究吗?”
里头只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大概泡澡的人正拿水瓢往身上浇水。
须臾,水声消失,原音流理直气壮说:
“那一笼的包子最好吃啊。”
言枕词一个字都不相信。
第9章 章 九()
翌日天刚亮,言枕词就来到精舍之前,等待原音流起床。
他等得并不久,大概出声的四五息后,里头已传来原音流打着哈欠叫“进来”的声音。
这贵公子,动作居然不慢?
言枕词有点诧异,推门进入精舍,却看见本该起床漱洗、穿戴整齐的人依旧躺在床上,睡眼惺忪。
原音流换了个地方,昨夜没睡好,今日颇感头疼,眼睛似睁非睁地看了进来的人一眼后,飞速闭上:“擦脸。”
几息安静。
一张冰凉潮湿的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
这究竟是什么穷困潦倒的地方啊,找个会伺候人的都找不到。
原音流脸被擦得生疼,不满地叹息一声,准备坐起来,但颇为费力地尝试了两三次,也没让背脊离开床铺三寸高。最后还是一道力量在他背脊上一触即收,把他给托了起来。
原音流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慢吞吞下了地,慢吞吞站直身体,又慢吞吞对言枕词点了下下巴。
站在床前的言枕词眼睁睁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好不容易起了来,起来了也就算了,站直的那一刻居然还轻微摇晃一下身体。
他顿时对剑宫的未来产生莫名忧虑。
然后他才意识到,对方刚才点那一下下巴的意思是……让自己替他穿衣服?
穿好了衣服,再喝了一杯温水润润嗓子,原音流总算清醒了。
他托着下颚:“上午吃什么?”接着不等言枕词回答,“简单点,来金乳酥,千香饼,以及一碗鸡丝粥吧。金乳酥以乳与酥合为宜,千香饼以刚下枝头的花揉汁,鸡丝粥不要见鸡丝,汤清不可有杂味。”
言枕词淡淡道:“有肉菜包子、馒头、白粥。”
原音流一闭眼,生无可恋:“这破日子还有个什么过头?!”
言枕词想了想:“金乳酥、千香饼和鸡丝粥不一定有。但是负责传功的齐长老性好美食,她那里准备的早膳肯定不会简单,如果原公子觉得三斋堂为普通弟子准备的早膳不可入喉,我可以去齐长老那边看看。不过虎口夺食,风险太大,除非——”
原音流:“除非?”
言枕词:“除非待会原公子愿意带我去接天殿开开眼界。”
原音流闻言,总算将目光落在言枕词身上。他上下打量了言枕词两眼,眉心微蹙。
这是想说一个洒扫之人没有资格进入接天殿吗?言枕词暗中揣测。
原音流:“你从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没换?”
言枕词:“……”
原音流:“换身衣服,洗了手,再去给我端早膳。吃完早膳,你跟我一起去接天殿。”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不然待会连个奉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言枕词觉得他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
一个时辰后,太阳正式跃出云端,中峰上古钟一响,清幽的钟声传遍山峦。
随后,接天殿开启,诸位长老与原音流一同入内。
掌门不在,三大长老坐在上首,原音流坐在他们正对面,两侧分别盘坐着其余剑宫高人,如薛天纵一辈的弟子则都立于自己师父身后,背背长剑,手持拂尘,端容肃颜,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站在原音流背后的言枕词了。
他虽然一样端容肃颜,但手持的是茶具,肩顶的是茶巾。
自进入殿中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很多视线在自己身上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