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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梅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编着，卫红走在她的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大妞刚想凑上去，军工厂的大门打开了。一群大人面色凝重地走出大门，一边还议论着什么。
隐约间，大妞只听到“唐山”和“地震”这两个词。
李红梅把编好的东西往卫红手上一套，又笑嘻嘻地跑到路边去拔狗尾巴草。
卫红摇着手腕上用狗尾巴草做的手镯问大妞：“好看吗？”
大妞羡慕地点点头，转身也跑到路边拔了几根狗尾巴草递给李红梅，巴巴地笑道：“李红梅，你也给我编个吧。”
李红梅看看她，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跟王向红玩。”
大妞赶紧点头。此刻，就算让她以后不再理会她的偶像梁星，她也会先答应下来再说。
三个孩子摇着手腕上的手镯走进钢铁大院大门时，钢铁厂那边《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正好结束。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大院里早已站满了人，而且人人都在激动地议论着什么。
看到她们，梁星头一个窜了过来，大声说道：“知道吗？唐山大地震了，八级呢，全城的人都死光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二哥哥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脑兜。
“胡说什么呢，在这里妖言惑众。当心把你当反…革命分子抓起来！”
别看梁星才十一岁，已经是大院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敢拍他脑袋的人还真不多。可就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的话，在他的眼里，十五岁的周二哥哥就像他在大妞眼里一样，是个可敬可畏的人物。何况人家还是个军烈属，周大哥哥是死在朝鲜战场上的战斗英雄。
梁星摸摸脑袋，冲周二哥哥憨憨地一笑，便不吱声了。
说是钢铁厂的职工大院，其实前后总共也不过五幢三层楼而已。原本这五幢红砖楼都是一样的单身宿舍，可随着结婚的人越来越多，小孩也跟着多了起来。厂里没办法，只好把前面三幢楼分给家不在本地的百十户双职工家庭居住，只留后面两幢仍然作为单身宿舍。因此，这个大院里加起来差不多也住了有上千号的人。但由于平时大家都是轮流三班倒的班，不是这人在上班，就是那人在睡觉，所以在大妞的印象里，除了他们前面三幢楼，后面两幢一向没什么人。可今天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人，有点把她给弄蒙了。
“什么是地震？”大妞抬头问身边一个不认识的叔叔。
那个叔叔正忙着跟别人讨论着什么，没空理她。
“什么是地震呀？”
大妞急了，拉着他的裤腿一个劲地摇着。
这个人不耐烦地挥手赶走她，她就跑去摇另一个人的裤腿。结果一个用劲过猛，把那人的裤衩给拉了下来。顿时，半片雪白的屁股暴露在暑气未消的晚风之中。
刚进院门的王向红她妈眼尖，就给看到了，那带着炸子音的“嘎嘎”笑声让其他人也注意到这点小状况，立刻，大家全都哄笑起来。
那个小青年原本并没在意，还顺手把裤子拉回了原位，可被大家这么一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伸手推开大妞骂道：“这是哪家的讨债鬼？！找揍呢！”
大妞被骂得撇开嘴就想哭，偏偏一抬眼看到梁星也看着她在笑，想起刚才的警告，大妞不敢哭了，只得含着眼泪揪着手指，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那个小青年，害得那小青年心里很是不安了一下，以为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差点要向大妞低头认错。
这时有人认出了大妞，笑道：“这不是奚工的女儿嘛。”
那个刚才被大妞缠过的小伙子也凑过来笑道：“哟，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人家耍流氓。”
耍流氓？在大妞的认知里，这可是个大罪，是要被解放军叔叔抓去坐牢的。
这下大妞可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回可不是刚才那吓唬人的干嚎，而是真正的、童叟无欺的涕泪横飞。
她这一哭，就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浪浪直扑沙滩上。周围那些二十郎当的小伙子们“哗”地一声退出老远，最远的一个离大妞足足有着三丈距离。
周二哥哥赶紧跑过来抱起大妞，冲那些小青年吼道：“你们干什么？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
正好这时周二哥哥的妈妈也下班了，听见大妞的哭声，先是以为周二哥哥欺负了大妞。转眼听到梁星的报告，大妈妈立刻虎下脸，冲那几个肇事的小青年骂道：“多大点事，值得欺负一个小孩子？露点屁股怕什么，你那脸蛋子还不是整天都露在外面！”说得众人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因为大妈妈是烈属，在厂里和大院里都威信十足，那几个人可不敢惹她，只得讪讪地缩回了宿舍。
大妈妈抱过大妞，笑道：“瞧瞧瞧瞧，这脸都跟个小花猫似的啦，快回家让你奶奶给收拾收拾。你爸那个洁癖，看到你这样又要骂你啦。”
大妞一听，赶紧踢腾着双腿溜下地，脚打后脑勺地往家跑，害得大妈妈在后面一个劲地直叫：“奚风烈，慢点跑，看摔着！”
大妞大名叫奚风烈，妹妹二妞叫奚晨月，据说是爸爸从毛…主席诗词里找出来的名字：“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傍晚时分，大妞刚洗完了澡，猴在竹躺椅上看着爸爸用浇花的大水壶浇着楼前空地。
她的妈妈杨会计也跟其他人家的妈妈一样，把澡盆支在走廊上，在帮妹妹奚晨月洗澡。
整个走廊上，只有右边隔壁的梁星家里是梁星蹲在澡盆边帮弟弟梁宇洗澡。
“梁星真乖。”妈妈一边帮二妞搓肥皂一边夸着梁星。
梁星抿着唇，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梁星爸爸杠着一张门板夹着两张长凳走出家门，听到大妞妈妈夸梁星，就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笑道：“奚师母就不要再夸这龟儿子啰，这样就够他闹腾的啦，再夸他，还不晓得怎么个上房揭瓦咧。”
大妞爸爸见梁星爸爸手里拿了那么多东西，赶紧放下水壶上前接下那两张长板凳，笑道：“老梁你也真是，分两次拿不好吗？非要一次拿。”
“能一次干完的，做啥子要分两次咧？就你们知识分子讲究多些个。”
梁星爸爸笑嘻嘻地把两张长凳踢到大概的位置，翻手放下肩上的木板，然后又进屋拿了床草席往木板上一铺，一张凉床就搭好了。
见梁爸爸不费事就搭好一张凉床，妈妈不由白了爸爸一眼，问道：“奚工，这地浇透没？”
爸爸摇摇头：“还要再浇一遍呢。看，这地还没透，还有热气呢。”
妈妈又白了他一眼，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种凉床呢。”
二楼王向红的妈妈也在走廊上帮王向阳洗澡，听到奚妈妈的话，不由又是一阵带着炸子音的大笑。
奶奶拿着蒲扇从房里出来，掏了掏耳朵，低声地对大妞妈妈笑道：“朗个晓得他们南京人笑起来格是都这声气？”然后婆媳俩就在那里偷偷地笑。
第六十八章 ·十里长亭（上）（）
一
兔妈是个急性子，怀着小兔刚满七个月时就有迹象急着要生下她。经过医生和兔爸的精心照料，好不容易又熬了一个多月，小兔到底还是比其他孩子提前了半个月来到人世。这还不算，她刚刚满五岁，兔妈就又急着把她送进了小学。因此，十七岁那年，还没有拿到成人身份证的小兔便成了同龄人中第一个跨进大学校门的人。
送小兔去报道的那天，兔妈在宿舍里一边帮小兔解着行李，一边给她灌输种种早就该告诉她的生活常识。突然，兔妈住了手，看着窗外说了一句：“现在的大学生们谈恋爱都很早。”
小兔顺着兔妈的目光往楼下看去，却只看到半个篮球场，和篮球场上那几个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的男生，以及一帮围在场边尖叫呐喊的女生。
小兔的体育很好，但她讨厌流汗，顺带着也讨厌任何一种会让人流汗的运动。所以她不感兴趣地瞅瞅那群男生女生，冲兔妈耸耸肩，说：“妈妈放心，我还未成年呢，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的。”然后她的注意力就又回到膝盖上那本名侦探柯南的漫画书上去了。
可兔妈接下来的话又抓回了她的注意力。而且，直到四年后大学毕业，她仍然对兔妈当时的表情动作，以及那声从篮球场上传来的断喝记忆犹新。
兔妈说：“乖女儿，我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早早地替我捞个身体倍儿棒，对你倍儿好的好女婿回来。”临了，还冲着篮球场指了指。
小兔至今也不知道兔妈是有意指的虎子，还是虎子好死不死正好选在那个时候投篮。总之，她吓了一跳，以为她妈看中了那个黑黑的男生，打算第二天就把她嫁给他——冲她妈的那个急脾气，小兔认为，十有**真有这个可能。
后来小兔才知道，那个高高瘦瘦、皮肤黑黑的，大吼着投篮却又命中率不咋地的男生叫唐寅虎——别笑，人家真的姓唐，属老虎，当然有理由叫寅虎——不过，几乎没有人叫他的大名，就连校长都叫他虎子。据说那是他的乳名。
校长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也算得上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虽然篮球的投篮命中率不高，足球的接球命中率倒是挺高——对了，他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也是队长。
这就是小兔对虎子的第一印象，一个皮肤黑黑的、她妈准备让她嫁的人。
当时虎子根本不知道，也想像不到自己已经成了某个未成年少女心目中的“假想敌”。他的自我感觉正十分地、过份地良好着。由于足球队连续三年拿了冠军，他们把那只冠军杯永远留在了自己的校园里，因此虎子觉得，他就算不是校园里最风光的男生，也该是最风光的男生之一。而且他觉得——并且事实也如此证明——他同时也是校园里众多女生的崇拜对象。
他之所以注意到小兔，多少跟他被众女生崇拜有点关系。
那天虎子参加完训练，正准备从体育馆大门离开，突然看到那几个经常向他搭讪的大胆女生正堵在那里等着他——虽然有人崇拜是一件让人挺得意的事儿，可真要被人当作“星”来围追堵截，那滋味可不好受，简直像是被人无礼地侵占了个人空间。所以虎子毫不犹豫地转身，想选择另一条路，却正和走在身后的小兔撞在了一起。
当时小兔捧着一本漫画书边走边看，一边还笑得像个小白痴。当她被虎子撞倒在地时，脸上的笑意仍然清晰地挂在那里，以至于虎子也本能地还了她一个明亮而灿烂的笑。
虎子的森森白牙在小兔眼前一晃而过，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受到惊吓的小心肝无来由地漏跳了半拍，一口被撞得憋在胸口的气息也在瞬间转化为一个小疙瘩牢牢地堵在那里，直到多年之后他们再次相遇，才得以慢慢化解。
“你没事吧？”虎子弯下腰，向小兔伸出手。小兔却莫明其妙地将手里的漫画书递了过去。虎子接过漫画，本能地“哟”了一声，“哟，这么大的人还爱看漫画？”
小兔的脸很可爱地一红，手脚麻利地爬起来抢过漫画，推开他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她也发现了门口等着的那几位，便回身冲虎子邪邪地一笑，向她们跑去。还没等虎子对心头突然升起的不祥有所反应，那几个女生便在小兔的指引下看了过来。紧接着，越过那群蜂拥而至的女生的头顶，他看到小兔冲他得意地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便甩着那根扎得高高的马尾辫跑开了。
因此，在虎子的印象里，小兔是个报复心很强，却也不失可爱的、稚气未脱的淘气女生。
那年，小兔是刚进校门的大一新生，虎子却已经是即将离校的大四老生。
大二那年，小兔终于满十八岁了。急性的兔妈在说出“生日快乐”这几个字之前就先忙着提醒小兔，她已经成年，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地为自己找个“倍儿棒”的小伙子来谈婚论嫁了。
望着窗外空荡寂寥的篮球场，小兔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兔妈当年指着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以及那张虽然背对着太阳，却依然灿烂明亮的笑脸。
只是，此时那个笑容的主人早已毕业，消失在校园外的茫茫人海里。
小兔想，这就是人生，有人来，有人往，他终究只是她这一生所要遇到的、千百个有所感触的一面之缘当中的一个。她想，她大概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兔妈总说：人只要还活着一天，就不能把话说死。这话果然不假。在小兔毕业后的第一年，她竟然真的又见到了那张笑脸。而且，还是在相亲会上。
二
事实再次证明了兔妈的急性子。大学刚毕业的小兔还未满二十二岁，正青春年少，兔妈就已经急着为她张罗相亲的事。因此，在别的女孩信誓旦旦要做个快乐的单身贵族，或者声称还要再快活几年时，小兔已经被逼着连连赶场相亲了。
这天，兔妈给正在工作的小兔打了一个电话，笑咪咪地告诉她，某个路人甲的亲戚的同事的邻居的同学的朋友，一个未婚的大小伙子，与小兔年龄相当，已经约好晚上在某某咖啡店见面。如果她还想认她这个妈，就务必准时到场。
小兔很想不认这个妈，可又没那个胆。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做一只乖乖兔，对于她来说，迟到已经是最大的抗议。所以，尽管已经晚了二十五分钟，尽管兔妈打来二十八个催促电话，她还是在咖啡馆门外的报摊上选了一本漫画杂志，然后才拖着不乐意的步伐慢吞吞地走进大门。
走过咖啡馆里幽暗的走道，小兔一眼便看到她的母亲大人正和对面的两位年轻男士相谈甚欢——显然，今天的相亲对象也是个耐心十足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抗议退场——甚至，兔妈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笑得像是开了一朵牡丹花。看得出来，兔妈对今天的相亲对象极其满意。
兔妈的满意立刻引发了小兔的逆反心理。还没看到人她就已经暗下决心，打死也要回掉。可当她走到兔妈面前，看清对面坐着的男士时，刚下的决心立刻如春风下残雪，消融殆尽。
见她到来，那两位男士礼貌地起身致意。兔妈笑着介绍：“这就是我女儿小兔。”“你好。”靠近小兔的那位男士向小兔伸出手。望着那张久违的笑脸，小兔却莫名其妙地又将手里的漫画递了过去。
一开始唐寅虎并没有认出小兔，直到本能地接过那本漫画。先前跟兔妈聊天时，他已经知道小兔跟自己是校友，却没想到此小兔即当年那个顽皮的彼小兔。因此，他的脸上立刻现出跟当年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说：“哟，还喜欢看漫画呢。”
小兔的脸又是很可爱的一红，晕陶陶地坐在兔妈身边问：“怎么是你？”
怕小兔误会，虎子忙推推身边的男士说：“你小子赚到了，看我小学妹多漂亮。”
小兔疑惑地转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座位里侧还坐着一位男士。
兔妈指着那位说：“这位就是路人甲的亲戚的同事的邻居的同学的朋友赵君。”
小兔眨眨眼，看看赵君，又看看虎子，那在心头堵了多年的疙瘩转瞬间化为十五只吊桶，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七上八下地翻飞起来。
回到家，小兔借口头痛，不待兔妈按惯例唠叨完相亲对象的种种优劣对比便先行退场，把自己关进房间躲入被中。
小兔的生活一直是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