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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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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夕阳西斜,耀眼的红光把灯塔、绞刑架、炮台墩子和对面的河岸,映照得轮廓清晰,只是都抹着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紧贴着乔宽阔的肩膀,我的心房扑通扑通直跳,简直像铁匠挥动铁锤一般;纵目四望,想要看看可有这两个囚犯的影踪,可是哪里有一点影踪,哪里有一点动静。只有伍甫赛先生的喷嚏声和喘气声曾使我虚惊了几场;不过渐渐的我也听惯了,一听就知道不是我们去追捕的那两个人的声音。有一次我忽然好像听到一阵磨锉声,不禁猛吃了一惊,留神一看,原来是羊的铃铛。羊群正在吃草,一看见我们就停住,怯生生地瞅着我们;牛群侧着头避开迎面的寒风和雨夹雪,气不忿地冲着我们干瞪眼,好像怪我们带来了这两件祸害。除了这些,要说还有什么别的声息划破这沼地上无尽的凄寂,那就只有战栗在落日余晖中的草叶了。

    士兵们一直向着古炮台挺进,我们跟在后面,隔开短短一段路;突然之间,大伙儿都停了下来。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拖得很长。一声未了,又是一声。喊声是从东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声调拖得很长,嗓门儿又高。听来似乎有两三条嗓子在一块儿叫——因为这喊声有点嘈杂,精细的人是不难分辨出来的。

    乔和我赶上队伍的当儿,巡官和他身边几个弟兄正在低声细气这样议论。静听了一会儿,乔(他很有见解)同意这种看法,伍甫赛先生(这人很没有见解)也同意这种看法。巡官是个十分果断的人,便连忙下令,叫弟兄们千万不要答腔,赶快改道,朝着呼喊声的方向“跑步”前进。一声令下,大伙儿马上向右转(也就是向东跑),乔连跑带跳,健步如飞;我生怕跌下来,不得不紧紧抱住了他。

    我们跑得可真够瞧的,拿乔一路上念叨个没完的那个词儿来说,真叫做“奔命”!上河堤下河堤,过水闸,劈里啪啦踏水过沟,在毛茸茸的灯心草丛中直闯——谁还顾得上看脚下呢。愈接近发出喊声的地方,便愈能听出那是不止一条嗓子在喊。喊声时起时歇;一停歇,士兵们便止步不前;喊声重起,士兵们便又加快步伐循声奔去,我们几个人也紧紧跟随。没多大工夫,总算赶到了喊声近处,只听得一条嗓子嚷道:“杀人啦!”又听得另一条嗓子嚷道:“抓犯人!抓逃犯!警卫!快上这儿来抓逃犯啊!”一会儿两条嗓子都不响了,大概是那两个家伙扭打了起来,可一会儿喊声又起来了。到这时候,士兵们就像飞一般的直扑而去,乔也紧随不舍。

    跑到那一片喊声的紧跟前,巡官第一个带头奔下沟去,两个弟兄紧跟在后面也奔了下去。等大伙儿都赶到时,他们几个已经扳上枪机,拿枪对准了逃犯。

    巡官在水沟里迈不开腿,他气喘吁吁地喊道:“两个都在这儿!嗨,不许动!你们这两头该死的野兽还不赶快住手!”

    只见那里水花四溅,污泥乱飞,骂声不绝,拳下如雨。又有几个士兵跳下水沟为巡官助威,把我那个囚犯和另外一个囚犯分别拖上岸来。两个囚犯都是鲜血淋漓,气也喘不过来,可还在相互谩骂厮打。我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两个。

    我那个囚犯用破衣袖抹着脸上的血迹,抖落掉手指上的几丝扯下的头发,对巡官说:“请您注意,是我逮住他的!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这一点可要请您注意!”

    巡官说:“不必狡辩,狡辩也不会对你有多大好处。伙计,你自己也一样罪在不赦。快拿手铐来!”

    我那个囚犯龇牙咧嘴一笑,说:“我并不想要得到什么好处。我要叫他知道:是我逮住他的。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好处我也不想要。”

    那另一个囚犯脸色苍白,他本来左边脸上有一块老伤疤,可现在整个脸儿似乎都给抓得稀烂。他简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后来两个囚犯给一一戴上手铐时,全靠一个士兵扶住,他才算没有跌倒。

    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警卫,请听我说——他想要谋害我。”

    我那个囚犯鄙夷不屑地说:“我想要谋害他?真要杀他,我会不下手?别的我没干,我就是逮住了他,把他交给你们。我不光是没让他逃出沼地,还把他拖到这儿——把他拖了回来,一直拖到这儿。你们瞧吧,这个恶棍还算是位上等人呢。水牢现在又把这位上等人找回来啦,还是我给逮住的哪。想要谋害他?我何必要谋害他呢——把他揪回来,不是更够他受用的吗!”

    那另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要——他想要——谋——谋害我。请你们作——作证!”

    我那个囚犯又对巡官说:“你瞧!我单身一人就逃出了水牢,一下子就成功了。要不是发现他也在这儿,我早就逃出这一片冻死人的沼地了——瞧我腿上:脚镣不是没有了吗?可我哪能让他白白逃走?难道我想出了办法,让他坐享现成?难道还要让他利用我做工具?一次不够要来两次?不行,不行,说啥也不行。哪怕我死在这条水沟底下,”说着,就用那双戴着手铐的手朝着水沟用力一挥,又接下去说:“我也要揪住他不放,好歹得让你们从我手里把他逮走。”

    那另一个逃犯显然对他这位伙伴害怕到了极点,他说:“他想要谋害我。要是你们迟来一步,我早就没命啦。”

    我那个囚犯恶狠狠地说:“他撒谎!他天生是个撒谎坯子,到死也改不了。瞧他那张脸,不是不打自招吗?叫他拿眼睛瞧着我!我谅他也不敢!”

    那另一个囚犯想挤出一丝冷笑,可是那两片嘴唇只是紧张地抽动了几下,却始终笑不上来;他一会儿望望那些士兵,一会儿四下望望沼地和天空,可就是不敢向他的挑战者望一眼。

    我那个囚犯哪里肯放过他,紧接着又说:“你们看见他没有?看见这个大坏蛋没有?看见他那双贼鬼溜滑的眼睛没有?从前我和他一块儿出庭,他就是这副神色,从来不敢正眼瞧我一下。”

    那另一个囚犯两片干枯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抽动,一双眼睛惶惶不安地向着远近四方转动了好一阵,方才瞟了对方一眼,说了声:“你有什么好让我瞧的!”接着又含讥带讽地望望对方那双戴着手铐的手。这一下我那个囚犯可真气得发了疯,要不是士兵从中拦阻,他早就向那另一个扑过去了。于是那另一个就说:“我没有说错吧?——他要是能够谋害我,早就把我害死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嘴唇上溅满了雪花一般的唾沫星子。

    巡官说:“不许再抬杠!快快点起火把!”

    有一个士兵手里没有持枪,却拿着个篓子,当下就屈下一膝,打开篓子来取火,就在这时候,我那个囚犯破天荒第一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们刚才一到这儿,乔就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我和他就一起待在水沟边上,到现在一步也没有动过。那人瞧着我,我也眼睁睁瞧着他,还向他微微摆手摇头。其实我一直都在等机会和他打个照面,好设法让他知道我清白无辜。结果,我还是看不到他有一丝半点领会的表示,他瞧我的那一眼实在莫测高深,何况只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不过,这一眨眼间他那全神贯注的神态,给我的印象却胜似瞧了我一小时、一整天。

    那个拿篓子的士兵马上打着了火,点亮了三四个火把,自己拿一个,其余的分给别人。天早就黑下来了,这时已经相当黑了,转眼之间便更黑了。四个士兵围成一圈,朝天放了两枪,大伙儿才离开那地方。没多久,后面不远的地方又亮起了火把,河那边沼地上也亮起了火把。巡官说:“好,开步走!”

    没走多远,听得前面三声炮响,天崩地裂似的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巡官对我那个囚犯说:“船上知道你回来了,在等着你呢。别那么磨磨蹭蹭的,伙计。快些跟上来!”

    两个囚犯分做两处,由两批士兵分别押送。我拉着乔的手,乔另一只手里拿着火把。伍甫赛先生主张回去,乔却非把这一幕看完不可,于是我们就跟着士兵一块儿走。如今这一段路倒相当好走,我们十程有九程都是沿河走,一遇到架着小风车、装着泥糊糊的闸门的水沟,就得绕道。回头一看,后面的人也打着火把跟上来了。拿在我们手里的火把,沿路落下了大摊大摊的灰烬,也还在那里冒烟闪光。除此以外,再也看不见别的,满眼都是漆黑的夜色。火把上树脂的火焰烤暖了周围的空气,两个囚犯在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之下,一瘸一拐地走着,看来他们也巴不得能暖和些。两个都走不动,因此我们也不能走快;他们一路上休息了两三次,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两三次——这两个家伙实在太困乏了。

    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光景,来到一所粗陋的木头小屋跟前,旁边还有一个码头。驻扎在屋子里的警卫队向我们盘问口令,巡官照答不误。我们进了屋子,闻到一股烟草和石灰水的气味;屋子里生着一炉旺火,点着一盏灯,还有一个枪架,一面鼓,一张矮木床。木床睡得下十来个士兵,活像一架大得不像话、而又没有装上机件的轧布机。三四个士兵和衣睡在床上,见了我们并不在意,只是仰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重又倒头便睡。巡官做了个报告,在本子里作了一些记录,便吩咐士兵押着我所谓的那另一个囚犯先上水牢船去。

    再说我那个囚犯,他自从看过我一眼以后,就没有再看我。他进了小屋以后,一直站在火炉跟前,一会儿瞧着火炉出神,一会儿又把两只脚轮流搁在火炉架上,对着脚沉思,仿佛是怜惜两只脚刚才的跋涉奔波。突然,他转身对巡官说:

    “这次逃跑,我还有件事要说说明白,免得连累别人为我而受嫌疑。”

    巡官叉着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瞧着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可以说,但是没有必要在这儿说。你要知道,在结案以前,是尽有你说的,也尽有你听的。”

    “我知道。我要说的可是另一码子事,和这件案子不相干。人总不能活活饿死,至少我办不到,因此我在那边村子里拿了人家一点儿吃的,就是在沼地边上有座教堂的那个村子。”

    巡官说:“你是说你偷了人家吃的。”

    “我再告诉你是哪一户人家。是一家铁匠。”

    巡官瞪眼看着乔说:“啊呀!”

    乔又瞪眼看着我说:“啊呀,匹普!”

    “我拿的是些剩饭剩菜——都是吃剩的东西——另外还有一瓶酒,一个猪肉馅饼。”

    巡官偷偷问乔说:“铁匠,你有没有失窃过一个馅饼什么的?”

    “你们进门的时候,我老婆恰巧发现丢了一个饼。匹普,你知道不知道?”

    我那个囚犯用愁苦的眼光望着乔,却没有朝我溜一眼;他说:“原来你就是铁匠?我吃了你的饼,真抱歉。”

    乔回答说:“哪里哪里,请随意用,”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乔大嫂,便又改口说:“只要是我的东西,你尽管吃。我们不知道你犯了什么过错,可我们总不能就让你活活饿死呀,可怜的、不幸的兄弟!——匹普,你说是不是?”

    我早就注意到那人喉咙里像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会咯嗒咯嗒发响,这时只听见咯嗒响了一声,他就背转身去了。小划子船去了一趟回来了,押解我这个囚犯的警卫们都准备好了,我们跟着他走到那个用粗木桩和石头砌成的码头跟前,看着他给押上小船,由一群和他一样的囚犯划走了。这些人看到他,谁都不表示惊奇,谁都提不起兴致,谁都不觉得高兴,谁都不感到惋惜,谁都没有开一句口,只听得划子船上有人好像骂狗似的吆喝道:“你们还不给我快划!”这一声怒喝是划桨开船的信号。我们在火把照耀之下看到离泥泞的岸边不远的地方停着那艘黑魆魆的水牢船,像一艘罪孽深重的“挪亚方舟”。那条牢船被一根根生了锈的粗铁索锁住在那里,拦住在那里,长年停泊在那里;好一条牢船啊,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简直就像个戴着镣铐的犯人。我们看着划子船向大船靠拢,看着我那个囚犯给押上大船以后就不见了。烧剩的火把都投到了水里,咝咝的响了一阵便熄灭了,仿佛他的一切一古脑儿都完了。

第7章() 
我这一次的偷窃行为,就这样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开脱;当时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事对人不说也罢;不过我总觉得,我的动机总还有几分是出于善心吧。

    我既然再也不怕有人戳穿我的秘密,良心上便似乎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乔大嫂了。可是我爱乔,我当初所以爱乔,恐怕也说不出个特别的道理来,只是因为那位好人儿肯让我爱他罢了,因此我一想起乔,内心就不那么容易心安理得了。我老是想着应当把这件事向他和盘托出(尤其是头一次看见乔到处找那把锉,就更加动了这个念头)。可是我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怕一说出来,他就会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其实我倒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就因为怕乔从此再也不信任我,怕我从今以后每天晚上只落得坐在炉子边上、朝着这位永远对我死了心的朋友干瞪眼,那种凄凉滋味太不好受,我便咬紧牙关不讲。我心里有了鬼,更不由得想入非非: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只要一看见他坐在炉边上摸弄着他那金黄色的颊须,我就只能认为他是在思量我这件事儿。我又顾虑到,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隔夜的菜肴糕点端上桌来,只消乔对它溜上一眼,哪怕是毫不在意地溜上一眼,我也只能认为他是放心不下,要看看夜来我有没有进过伙食间。我还顾虑到,如果让乔知道了,今后一家人朝夕相处,哪一天乔喝起啤酒来嫌浓嫌淡,我就会想到他一定是认为酒里掺了柏油水,免不了要满面通红。一句话,先是太胆小,明知不该做的事却不敢不做;后来也还是太胆小,明知该做的事却不敢去做。那时候我和外界社会还没有什么接触,尽管人世间多的是这样为人行事的人物,我却没有一个可以效法的榜样。我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是自出心裁的。

    那天回去,离开水牢船还没多远,我就困得不行了,乔便又让我趴在他背上,把我背回家去。他这趟路实在赶得太累了,这只要瞧瞧伍甫赛先生就有数:伍甫赛先生早已疲倦不堪,大发脾气,假使当时教堂大权操在他手里,那他准会把这次赶去看热闹的人统统革除教籍,头两名就是乔和我,可惜他眼前不过是个俗人,因此只得拿潮湿的沼地出气,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在沼地上一屁股坐下,于是等他赶到我们家厨房里脱下外衣放在火炉上烤的当儿,只见他的裤子都湿透了——要是这种疯狂行径也有个死罪的话,这湿透的裤子就足以构成一项“间接证据”,把他送上绞台。

    一到家,乔在厨房里把我放下来,我因为睡得正熟,突然给惊醒,闻到一股暖气,看见满屋灯光,又听到人声嘈杂,因此乍一着地,便像个小醉汉似的立脚不稳,险些摔了一跤。等我神志清醒(说到清醒,多亏姐姐在我两肩之间捶了一拳,大喝一声:“啊呀!天下竟会有这种孩子!”我这才好像服了一帖清凉剂似的清醒了过来)——等我神志清醒,听见乔正在向大家数说我那个囚犯供认偷窃馅饼的经过,客人们都纷纷猜测那个囚犯究竟是如何如何来到我们伙食间里的。潘波趣先生在住宅四周仔仔细细察看了一下,断定那个囚犯是先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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