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说这几句话时又突然暴跳如雷;我等她气平了,才继续往下说:
“郝薇香小姐,我当初一到伦敦,凑巧住在您的一家亲戚那里,后来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据我所知,我的错觉,他们也有,而且也和我一样完全信以为真。我有句话说出来,不知您听得进听不进,信得过信不过,可我要是藏在肚子里不说出来,我就未免太虚伪卑鄙了;我要说的是,马修朴凯特先生和他的儿子赫伯尔特都是慷慨正直、心地坦率的人,他们心里都容不下半点儿阴险下流,如果您不是这样看待他们,那可太冤枉他们了。”
郝薇香小姐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嘛。”
我说:“他们只当我已经取他们的地位而代之,可还是和我做了朋友,而莎拉朴凯特,娇吉安娜,还有卡密拉夫人,我看她们就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吧。”
我把这父子俩和她的另外几个亲戚一对比,似乎博得了她对这父子俩的好感,我看了很高兴。她用犀利的目光望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道: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说:“只希望您别把他们和另外那些人混为一谈。尽管他们血统相同,可是,您相信我,他们的性格却不一样。”
郝薇香小姐依旧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我,把刚才那句话重新问了一遍: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回答道:“您看,我是不会耍滑头的,”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已经有点脸红了,我接下去说:“我对您是要瞒也瞒不过的:我是想要为他们提一点要求。郝薇香小姐,假使您能拿出一笔钱,帮我的朋友赫伯尔特创立一个立身的基业,而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那我倒有个主意。”
她双手扶住了拐杖,更加仔细地端详着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呢?”
我说:“因为两年以前我就开始为他办这件事,并没有让他知道,我不愿意这件事叫他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不能为他办到底,我却不能告诉您,这里面牵涉到一点秘密,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并不是我的秘密。”
她逐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过头去望着炉火。室内寂静无声,看蜡烛慢慢地短了下去,这样似乎过了好久,壁炉里有几块红透的煤块终于精疲力竭地坍了下去,她这才惊醒了过来,重新转过眼来望着我,起先只是迷迷惘惘地望着我,后来才渐渐定睛凝神。艾丝黛拉则始终只管她编结。郝薇香小姐把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以后,便像谈话并没有中断过似的,对我说道:
“还有呢?”
我转过脸去对着艾丝黛拉,竭力想控制住我那颤抖的声音,说道:“艾丝黛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一向爱你,深深地爱你。”
她听了我这话,抬起眼来望着我的脸,十个手指依旧忙着编结,脸上毫不动容。只见郝薇香小姐的眼光一会儿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一会儿又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
“要不是我长期以来有个错觉,我这话早就要向你说了。我一直错以为郝薇香小姐早就把你和我配好了对儿。往常我总以为你是身不由主,所以我有话也说不出口。可是这一回我却非说不可了。”
艾丝黛拉依然毫不动容,手里依旧不停地编结,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她摇头,我便回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艾丝黛拉,我现在也不敢指望你还会属于我。我根本都不知道我过些时候会落得个什么样子,会穷到怎么个田地,会流落到何处天涯。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你的。自从在这座宅子里第一次见了你,我就爱上你了。”
她依旧毫不动容地望着我,手里依旧忙着编结,听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郝薇香小姐要是事先想到了这件事的严重后果,而还有意这样捉弄一个感情脆弱的穷孩子,用镜中花、水中月来折磨了我这许多年,那她就未免太狠心了,实在太狠心了。不过,我看她事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艾丝黛拉,我看她大概因为只知自己忍受煎熬,把我受到的煎熬忘了。”
只见郝薇香小姐把一只手伸到心口,一动不动地按在那儿,一会儿看看艾丝黛拉,一会儿看看我。
艾丝黛拉镇定自若地说:“看来,人世间有那么一些感情,一些幻想(我也不知道管它们叫什么才好),实在使我无法理解。你说你爱我,从字面上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也仅止于此。你打不动我的心,触动不了我一根心弦。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放在心上。这方面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是不是?”
我只得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声:“是的。”
“可不是。但是你不听我的话,认为我这话是有口无心。我问你,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当然认为你有口无心,更巴不得你有口无心。艾丝黛拉,你那么年轻,从来没经过风霜,又是这么美!你哪里会是这种性子的人呢!”
她反驳道:“我就是这个性子!”然后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就是从小教养成的这个性子。我能够对你说到这一步,这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说:“本特里蛛穆尔到镇上来追求你,这话不假吧?”
她回答道:“不假。”谈到这人时,她用的是极其轻蔑的冷淡语气。
“听说你还助长他的兴头,跟他一块儿出去骑马,他今天还要到你这里来吃饭,这话也不假吧?”
她见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似乎有些惊讶,可是她依旧回答道:“不假。”
“你总不见得会爱上他吧,艾丝黛拉?”
她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怒气冲冲地反问我:“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难道你还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认为我是有口无心吗?”
“你总不见得会嫁给他吧,艾丝黛拉?”
她朝郝薇香小姐望了一眼,手里拿着活计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索性老实告诉你吧:我就要嫁给他了。”
我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她这些话真使我痛苦万分,可想不到我居然还能强自忍住,并没有哭出来。等我抬起头来时,只见郝薇香小姐面如厉鬼,我当时虽然心急火燎,肝肠欲断,见了她这脸色也不能不吃一惊。
“艾丝黛拉,我最最亲爱的艾丝黛拉,别让郝薇香小姐牵着你的鼻子走这条绝路。
你可以从此把我永远扔开——其实你已经把我扔开了,我心里有数——可是你要嫁也得嫁个像样些的人,可不能嫁给蛛穆尔这种脓包。郝薇香小姐把你许配给他,这无非是为了向那许许多多倾心于你,而人品又远胜于他的人,向那极少数真正爱你的人,表示最大的轻蔑,有意要伤透他们的心。这极少数真正爱你的人里边,总可以找到那么一个吧,尽管爱你没有我爱得这么久,可说不定也爱得像我一样深。我劝你宁可嫁给他,为你自己着想,那我多少还能受得了!”
我这番真心话引起了她的惊奇。可惜她觉得我的心思实在不可理解,不然的话,看来这惊奇之中还会带上一些同情。
她把声调放得温和了些,又说了一遍:“我就要嫁给他了。”接着又说:“婚事已经在积极准备中,我马上就要嫁过去。你干吗要冤枉我的寄母?这是我自己做的主。”
“艾丝黛拉,是你自己作的主,嫁给一头畜生?”
她笑吟吟地反问我:“依你看,我应当嫁给谁呢?难道倒要嫁给一个和我相处不了三天就要把我弃如敝屣的人(假如天下也有这样心肠的人)?得啦!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我会过得很好,我丈夫同样也会过得很好。至于你说郝薇香小姐牵着我的鼻子叫我走这条绝路,那我告诉你,郝薇香小姐本来倒是要我等一等再说,不忙嫁人。可是我这种日子实在过腻了,过下去实在没有什么乐趣,真巴不得换个花样调剂调剂。不要再多说了,反正咱们一辈子谁也不会了解谁。”
一听这话,我感到绝望了,不禁嚷道:“嫁给这头下流的畜生!这头蠢猪不如的畜生!”
艾丝黛拉说:“请你放心,我不会使他幸福的。决不会。来!和我握手告别,你这个爱幻想的孩子——哦,应该管你叫大人了吧?”
我再也抑制不住,伤心的眼泪扑簌簌一直滚到她手上;我回答道:“艾丝黛拉啊,我即使还在英国继续住下去,即使还能厕身于同侪之列,可眼看你做了蛛穆尔的老婆,叫我怎么受得了啊?”
她回答道:“废话,废话。你这种感情也无非是过眼云烟。”
“没有的事,艾丝黛拉!”
“不消一个星期,你就把我撇在脑后了。”
“把你撇在脑后!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血肉。我这个低三下四的野孩子,第一次来到这儿就让你伤透了心。从那以后,我只要一读书,字里行间就会浮起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每一个景色,都会出现你的丰姿——大河边,船帆上,沼地里,云霞中,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森林海洋,大街小巷,哪儿不看到你!从那以后,我脑子里不浮起旖旎的幻想便罢,一想便只会想到你。我无时无地不看到你的形象,不受到你的影响,今后一辈子都将是这样。我总觉得你的形象栩栩如生,你的影响牢不可拔,胜过了伦敦城里最坚实的石墙大厦。艾丝黛拉啊,哪怕我到了临终的时刻,你也不能不和我整个的人息息相关——我身上一丝半点好处有你的份,我身上的坏处也有你的份。不过这一次我们分手,我只会记着你的好处。今后,也一定始终不渝地记着你的好处,因为我认为你毕竟对我的害处少,给我的好处多得多,尽管现在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宽恕你!”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竟会忧伤得神志昏迷,说出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来。这一支狂想曲,仿佛是从我灵魂深处创口里涌出来的一泓鲜血,喷泉似的四散迸射。我拿起她的手放在嘴上,依依不舍地吻了好久,才向她告辞。后来我老是想起(特别是不久以后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要想起)当时艾丝黛拉不过用一种似信非信的诧异眼光看着我,可是那鬼魅似的郝薇香小姐,手依然按着心房,却似乎整个身子都化成了两道鬼森森的目光,满含着怜悯与悔恨。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垮了!彻底地完了,彻底地垮了!一走出大门,天光也似乎比我进门时更暗淡了。在后街僻巷悄悄兜了几圈,便迈开大步直奔伦敦。因为这时我已经神志清醒,心想,这一下可再也不能回到蓝野猪饭店去看蛛穆尔那副嘴脸了。坐马车赶回伦敦吧,受不了同车乘客的唠叨,因此倒还不如步行,让自己奔个筋疲力尽。
过伦敦桥时,已经是午夜。当时在桥北靠岸一带有一些曲折错杂的小巷可以通到西面,回寺区去的最便捷的路就是抄这些小路,紧贴河边走,过了白僧路就到了。赫伯尔特以为我要明天回家,不会等着给我开门,好在我随身带了钥匙,他如果已经睡觉,我可以自己开门悄悄进去睡觉,打扰不了他。
由于我平日返回寺区绝少在栅门关上之后走白僧路这一头的门,因此守夜人把我打量了又打量,才开了一道门缝放我进去,我因为一身泥污,疲累不堪,也并不计较。怕他想不起来,我便向他报了姓名。
“我就猜是你,不过有点拿不准,先生。这里有你的一封信。送信来的人吩咐我请你务必就在我的灯下当场拆看。”
这个要求,实在叫我吃惊。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写给斐理普匹普先生的,信封上端还有这样几个字:“请即拆看。”我撕开信封,守夜人在旁边举起了灯笼。原来是文米克写来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万勿回家!
第46章()
看完了这封告警的信,我就转身离开寺区的栅门,三步并做两步,飞奔到舰队街,雇了一辆深夜马车,驰往沽文园的汉马姆斯客舍。当年在那种地方,晚上不论多晚都找得到铺位。掌柜开了便门放我进去,点亮了他搁板上排着的头一支蜡烛,马上把我带进他水牌上标出的头一间空房。那是底层的一间后房;样子像个地窖。一张用四根木柱撑起来的床架简直像个专制魔王,叉开四条腿,占据了整个地盘:它一只蛮不讲理的脚踏住壁炉,另外一只脚一直迈到门洞子里,俨然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把个可怜巴巴的小脸盆架挤得不能动弹。
我叫掌柜拿个夜明灯来,他给我拿来一盏当年那种风俗淳厚的时代传下的古色古香的灯草心蜡烛灯,就走了。那玩意儿简直像个手杖所化的精灵,只消轻轻地碰一下,蜡烛马上就会拦腰断成两截,哪里能借它来点火,当中孤零零一支蜡烛,外面围着个高高的、打了圆眼的铁皮圆罩,烛光透过圆眼,在墙壁上投下牛眼圆睁的影子。我上床躺下,两脚酸痛,浑身疲软,好不苦恼——自己既闭不上眼睛,又没办法叫那个傻乎乎的百眼巨人'1'闭上眼睛。于是只得和它在灯昏夜静之中面面相对。
好一个凄怆的夜晚!好不心焦,好不黯然,好不难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那是冷却的煤烟加上发烫的炉灰。抬头望望床顶,只见角角落落里仿佛都簇满了屠宰铺子里飞来的绿头苍蝇、市场上飞来的钻耳虫、乡下爬来的蛆虫,牢牢守在那里,只等夏天一到,便好大显身手。我正在捉摸,不知道那些玩意儿会不会掉下来,忽然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悄悄落到了我脸上——这个念头转得可实在不是滋味,马上我连背上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了,其味更加难受。睁着眼睛躺了没多大工夫,寂静中照例又渐渐响起了种种希奇古怪的声音。壁橱竟而低声谈起话来,壁炉也喟然叹息,小脸盆架滴答作响,抽屉肚子里还不时发出一两声吉他琴弦的声音。大约也就在这当儿,百眼巨人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都换了一种表情,每一个睁大的圆眼都好像在向我表示:万勿回家!
说不尽的夜思,听不尽的夜籁,怎奈千思万籁都抵挡不了这“万勿回家”几个字。我不论转个什么样的念头,这几个字总要钻到我的念头里来,好似身上惹了个什么病痛一般,扔不开,摆不脱。前些时候,曾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有位不知名姓的先生于某日夜间来到汉马姆斯客舍投宿,睡在床上自杀了,第二天早上人家发现他浸在血泊里。我看那人一定是住的我这间房,于是连忙跳下床来,床上床下仔细看过,没有找到血迹,然后又打开房门,向过道里张望了一下,远远看见有个灯光,我知道掌柜的就在那灯下打盹,这才宽了心。可是脑子里老是忙个不迭地想着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回家?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蒲骆威斯在家里是否平安无恙?整个脑海都被这些问题盘踞了,再也顾不上去想别的事情。即便想起艾丝黛拉,想起日间和她一别、后会无期,想起分手时的种种情形,想起她的种种神态和口吻,想起她手指编结的动作——总之,我不论想到哪里,总是丢不开“万勿回家”这一声警告。我心力交瘁,实在疲惫到极点,终于打起瞌睡来,于是在睡眼蒙眬中似乎看见有这么个巨大的黑糊糊的动词,要我把它的命令语态、现在时的各种形式都变化出来:你别回家,别让他回家,我们别回家,你们别回家,别让他们回家。接着又根据婉转语态来变化:我不可以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