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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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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唔,毕蒂,听了你这番话,真使我遗憾。想不到你竟有这种想法。毕蒂,你这是嫉妒,心里有气。你看见我交上了好运,心怀不平,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来了。”

    毕蒂回答道:“只要你对得起良心,你尽管说吧。只要你良心上过得去,你要说上十遍八遍也由你说吧!”

    我用自命正直、盛气凌人的口吻,说:“毕蒂,只要你良心上过得去,你只管发泄吧,你索性在我身上出气出个痛快吧。看到你这样,我很遗憾,这真是——这真是人类的劣根性。我本想请你等我走了以后帮着乔长进,一分一秒的机会都不要放过。现在你既是这样说,我也没有什么要求了。”然后我又重复了一遍:“毕蒂,看到你这样,我实在遗憾到了极点。这真是——这真是人类的劣根性。”

    可怜的毕蒂回答道:“不管你骂我也好,捧我也好,我还是请你放心:只要我办得到的事,我在这里总会尽力去做。不管你临走时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因此而就不惦记你。不过,做上等人也不应该瞎冤枉人。”毕蒂说完,便掉过头去。

    我又气愤愤地说,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这种说法我用在这里当然不对,不过我认为我这种见解还是不错的,这在后来就得到了证明),接着我就撇下毕蒂,顺着小径走了。毕蒂进屋去了,我走出了小花园,垂头丧气地独自散步,到吃晚饭时才回家;心里又觉得既悲哀,又诧异:怎么我交上好运的第二天晚上竟又像头天晚上一样寂寞凄凉,大不如意呢?

    可是晨光一露,我又乐观起来了。我宽恕了毕蒂,这件事彼此都搁过不提。我穿上最讲究的衣服,一大早就到镇上去,估量着赶到那里,街上的店铺已经开门营业。到得特拉白裁缝的铺子里,他还在后面客厅里吃早饭,看见我来了,认为不值得劳他的大驾走出来迎接我,就招呼我走进去。

    特拉白先生以熟不拘礼的口吻打了个招呼:“嗨!你好吗?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特拉白先生已经把他滚热的面包切成了三层羽绒褥垫'2',正在夹层里涂黄油,涂得密密满满。他是个混得很得法的老鳏夫,打开的窗子外是一座小小的茂盛的花果园,靠壁炉的一边墙壁上装着一只阔绰的铁保险箱,我相信他的成堆成堆的金银一定就是用一只又一只的袋子盛着,放在这保险箱里的。

    我说:“特拉白先生,这件事我真不乐意讲,怕你听了当我吹牛;不过嘛,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已经到手一笔可观的财产了。”

    特拉白先生顿时变了个人。他已经忘了涂黄油,丢下面包就站起来,用桌布抹了一下手指,大嚷一声:“哎哟哟!”

    我漫不在意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几尼,望了一眼,说:“我就要上伦敦去见我的监护人,须得做一套时装穿了去。”接着又找补了一句:“我打算先付定洋,给你现款。”生怕他拿不到现款,答应了不做。

    特拉白先生恭恭敬敬弯下腰来,张开两条胳膊,居然放肆地在我两边手拐上碰了碰,说:“亲爱的先生,甭提什么钱不钱吧,叫我怪不好受的。我可以冒昧向你道贺吗?好不好请劳步到店堂里去说话?”

    特拉白先生店里雇用的那个小厮是我们那一带最最胆大包天的一个小伙子。刚才我进店时,他正在扫地,干苦差使偏要寻个开心,竟把垃圾都向我身上扫。等我和特拉白先生从里屋出来,他还在那儿打扫,拿着一把扫帚捅遍了所有的大小角落,把一切碍事绊脚的东西都敲打遍了,据我看他简直是在显示他打铁的功夫可以跟古往今来的任何铁匠较量。

    特拉白先生铁板着脸说:“小声点,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敲掉你的脑袋!”又对我说:“先生,赏光请坐吧。”于是拿下一匹衣料,飘飘荡荡地铺开在柜台上,然后用手托在下面,亮了亮料子的光泽。他说:“这是一种很讨人喜欢的料子,先生,我特意向你郑重推荐,顶呱呱的上好货色。不过我还可以给你多看几种。喂,去把四号给我拿来!”(他这一句话是对小厮说的,还凶神恶煞似的瞪了那小厮一眼,似乎预料到那个小坏蛋把料子搬过来的时候可能会在我身上撞一下,或有其他轻佻的举动,所以先给他一个警告。)

    特拉白先生严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厮,直到小厮把四号料子搬来放在柜台上,站到安全距离之外,这才放心。接着又吩咐小厮去搬五号和八号料子。特拉白先生说:“你这个小流氓敢在这儿捣一下蛋,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看你后悔一辈子!”

    特拉白先生接着就俯下身子看着四号衣料,摆出一副恭敬而又恳切似的样子向我介绍说,这是一种轻巧的夏季衣料,在贵族和上等人圈子里非常流行,他以后只要一想起有个不同凡响的同乡(如果他能够冒昧和我攀同乡的话)穿过这种衣料,就会觉得面子上很有光彩。特拉白先生介绍过四号衣料以后,又对小厮说:“混账东西,还不快去拿五号和八号,难道要我一脚把你踢出店门,自己去拿不成?”

    我参照了特拉白先生的意见,选好了一套衣料,又走进客厅去量尺寸。特拉白先生虽然早就晓得我的衣服尺寸,对这个尺寸以前也一直十分满意,可是这一回却抱歉地说:“照眼前的情形看来,那个尺寸是不行了,先生,根本不行了。”于是特拉白先生在客厅里替我一边量,一边计算,简直把我当作了一块地产,而他自己就是个最优秀的测量员,为此他真是不辞千辛万苦,我不禁想道:他量一套衣服要费这么大力气,做出再好的锦衣美服只怕也是得不偿失呢。最后总算量好,和我约定星期四晚上把衣服送到潘波趣先生家里去,然后手按着客厅的门锁说:“先生,我知道伦敦的上等人大都不肯光顾我们本地的手艺;不过,如蒙不弃同乡之谊,常常来光顾光顾,那就是我的莫大荣幸了。再见,先生,万分感谢。——门!”

    他最后一句话是吆喝那个小厮的,意思是叫开门,那小厮却并没有领会这个意思。等到他的主人搓手赔笑把我送出店门,我看见那小厮已经吓得骨软筋酥。我这才第一次毫不含糊地理会到了金钱的威力之大,原来连特拉白的小厮也招架不住,只好认输。

    我办好这件大事,又上帽子店、鞋子店、袜子店去,觉得自己简直像胡巴德大妈的那条狗,置办一套配备得请教那么许多铺子'3'。又到驿站上去,预订了星期六早上七点钟开出的马车座位。我也不必每到一处就说我发了一笔大财;可是,只要我一提到这件事,柜台里的那位老板反正就不再望着橱窗外的大街出神了,而会马上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来。一应物品订全之后,我就向潘波趣家而去;到他宝号跟前,见他早已站在门口等我了。

    他等我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原来他那天一大早坐着马车出去,路过铁匠铺,就听到了我的消息。他在那间表演过巴恩威尔的客厅里已经给我准备了茶点;我这样一位尊贵的人物一走进去,他也吩咐伙计“别挡着道儿”'4'!

    这时客厅里只剩了潘波趣先生,我,还有茶点。潘波趣先生便握住我的双手,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交了好运,我真高兴。你理所应得,理所应得!”

    这句话说得很得体,我看确实不失为识时务者表明态度的好办法。

    潘波趣先生哼着鼻子对我讲了几句羡慕的话以后,便说:“一想起我当初聊尽犬马之劳,成全了你今天的发达,我就深感有幸,不胜快慰之至。”

    我请求潘波趣先生千万记住,这事不可再提,连口风也露不得。

    潘波趣先生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假使你允许我这么称呼你的话——”

    我咕哝了一声:“当然可以,”于是潘波趣先生重又抓住我的一双手,他的背心也随着起伏不已,俨如动了真情,只可惜这一起一伏的地方并不是心房,而是远在心房下边的肚皮。他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请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一定竭尽绵薄,让约瑟夫牢牢记住这件事——约瑟夫!”潘波趣先生这句话是起誓的口吻,怜悯的声调。他又连喊了两声:“约瑟夫啊,约瑟夫!”说完便大摇其头,还用手敲敲脑袋,表示他了解约瑟夫的缺陷何在。

    潘波趣先生说:“不过,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一定饿了吧,你一定累了吧。请坐吧。这一只仔鸡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条舌头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一两件小点心也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希望你别看不上眼才好。”潘波趣先生刚坐下去又站起来,说:“我面前的这位官人,在他幸福的童年我不是还逗着他玩儿过吗?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他所谓“可不可以”,意思是说,可不可以跟我握握手。我表示可以,他就狂热地和我大握其手,然后重新坐下。

    潘波趣先生说:“这里有酒,我们来喝酒吧。让我们向命运女神致谢,但愿她往后挑选起她的宠儿来,都能像这次一样有眼光!”潘波趣先生说到这里又站起来,“有这样一位幸运的官人在我面前,给这样一位幸运的官人举杯敬酒——我实在不能不再请问一声——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我说,可以,于是他又跟我握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把酒杯底儿朝天一亮。我照样干了一杯,谁知酒一下肚,酒力立即上冲头脑,我看我在喝酒以前即使先来个两脚朝天倒竖蜻蜓,大不了也不过是这样头昏眼花罢了。

    潘波趣先生把肝翅'5'和舌头的精华部分都敬给我吃(再也不像当年那样专拣猪身上那些不尴不尬的部位给我吃了),相形之下,他对自己的口腹就一点也不照应了。他还指着盆子里的鸡,感慨系之地说:“啊!鸡呀鸡!当你还是个小雏儿的时候,你哪里想得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哪里想得到要在寒舍成为一碗菜肴,给这样一位你不妨认为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吧,”潘波趣先生说到这里,又站起来问我:“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点头称可的例行手续,看来已经多余了,所以他说着马上就来跟我握手。他几次三番来这一套,怎么没有被我手里的餐刀割痛了手,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扎扎实实吃了几口,这才接下去说:“还有你的姐姐,她一手带大了你,面子上多有光彩!不过替她想想也可怜,挣到了这份光彩却不能充分领会。可不可以——”

    我一看他又要伸过手来,便连忙打断他说:

    “让我们为她的健康干杯吧。”

    潘波趣先生大嚷一声“这才对啦!”身子随即向后往椅子里一沉,这一阵连赞带叹,早已累得他精疲力竭,接下去他又说:“这才是有情有义,阁下!”(我不知道他这一声“阁下”叫的是谁,不过肯定不是叫我,而屋子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这才是个心地高尚的人,阁下!总是那么体谅人,那么殷勤待人。”这位奴颜婢膝的潘波趣先生连忙放下他那杯碰也没有碰过的酒,重新站起来说,“在凡夫俗子看来,也许会觉得我唠里唠叨——可是我还想说一遍,可不可以——?”

    他和我握过手以后,便重新坐下,为我姐姐干杯,说:“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对她这个错误我们当然决不能视而不见,不过,她总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吧。”

    大概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他脸上渐渐红起来了,我自己也似乎满头满脸都渍在酒里,火烧火辣。

    我对潘波趣先生说,等我的新衣服一做好,打算先送到他家里搁一搁;他一听我这样抬举他,高兴得简直得意忘形。我又向他讲明理由,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免得拿到村里去惹人注目;他大为赞成,把我这个打算捧到了天上去。他说,除了他之外,什么人也不值我信任;又说——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老话,他可不可以?接着,又疼爱备至地问我可还记得小时候跟他一块儿做算术游戏,可还记得大家一起上法院去替我办理拜师手续,总之,无非是要问我可记得他始终是我心心相印的知己,是我最难能可贵的朋友?我喝的酒即使加上十倍,我也不会糊涂到那种地步,我可决不承认他跟我有过那么好的交情,我的心坎深处也万万容不下这种想法。可是尽管如此,我记得有一点当时还是给他说得动了心:我认为我以前的确对他误解太深,认为他其实倒是个卓有见识、注重实际、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他逐渐把我当作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到后来把自己的买卖也提出来向我请教了。他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只要能把店铺门面扩大一下,就可以把粮食和种子这两行合而为一,由他垄断;这种事无论在我们那一带,还是在附近其他地区,都是空前未有的创举。他认为万事俱备,只要增添资本,管保财运亨通。就是这么几个轻巧的字儿:“增添资本”。在他(潘波趣)看来,假使谁愿意投资,做一个不出面的股东(所谓不出面的股东,就是说,什么事都可以不用操心,什么时候高兴来就来一趟,或是派个代理人也行,只要查查账目,每年两次把高达百分之五十的盈利装进腰包就是了)——总之,在他看来,这是一位有胆识、有资财的年轻绅士大展宏图的绝好机会,值得考虑。只是不知我意下如何?他很倚重我的意见,不知道我意下如何?我随即发表我的高见:“过一阵再说!”我这个意见含义既极深远,态度又极明确,他一听大为感动,就再也不问可不可以跟我握手,而是说非跟我握手不可,于是又跟我握了一次手。

    我们把酒都喝光了,潘波趣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一定会使约瑟夫够得上水平(我不知道是什么水平),而且要随时为我大力效劳(我不知道效的是什么劳)。还向我表白一番,说是他在别人面前不提我则已,一提起我总是说:“那孩子不同于寻常一般的孩子,你瞧着吧,他走起运来也不同于寻常一般的走运。”他这句话我当然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可真难为他保密保得这样好,到今天才讲出来。他微笑中透出泪花,对我说,现在想起来真是希奇,我也说实在希奇。最后我走到屋外,迷迷糊糊,只觉得今天这阳光照在身上也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昏昏欲睡中不辨路径方向,只顾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关卡跟前。

    这时忽听得潘波趣先生在背后喊我,我才清醒过来。只见阳光普照的街上,他在老远的那头,向我做出种种富于表情的姿势,叫我站住。我就站住,等他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他缓过气来以后,就对我说:“这可不行啊,我亲爱的朋友,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如此良辰岂能草草过去,你也得和我亲热亲热才走呀。——我是你的老朋友,一心指望你好,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于是我们又握了一次手,少算也该有百来次了。接着,他又横眉怒目地向一个挡着我道儿的年轻马车夫吆喝了一声,叫他为我让路。最后他又为我作了临别的祝福,站在那里向我频频挥手,一直挥到我拐弯。我走到旷野里,在一排树篱下面睡了好大一会儿才赶回家去。

    我要带到伦敦去的行李很少,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衣物,现在身份地位一改变,合用的东西就更是微乎其微了。可是我心里老是无端担心,觉得一分一秒钟也耽搁不得,因此当天下午就动手收拾,而且糊里糊涂把明知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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