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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立刻哑了。
刚刚才盛赞过这五道菜的勋贵们，一下子都闭上了嘴。而席面下头，厨子们这里，也一下子悲喜倒转，刚才还欢欣鼓舞的，都变了木雕泥塑一般，刚才垂头丧气的，此刻都如同打了强心针，全神贯注地看着衍圣公，看他如何品评剩下的这五道。
所有人的心思，都随着衍圣公那长满白胡子的腮帮子而一起一伏，随着他一个沉吟、一声叹息而悬在半空中，又随着他一开腔，越发地觉出紧张来。
接下来，就该是五进三了——
“——玉掌献寿、凤着金衣……”衍圣公报了两道。
底下所有的人都在想，五进三，难道这两道又是被淘汰出局的？
剩下的五名厨子中的两名，此刻都是双手紧握，手心满满的是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神仙鸭子——这三道，乃是老朽品来，滋味最为鲜美独特的三道。”衍圣公终于将他的话一气儿说完。他身边端坐着的忠顺王爷，听了这话便频频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三道是无出其右的佳作。
扈春娘眼中的火焰，登时就熄灭了。她的一道“蟹扒双笋丝”在这一轮被淘汰出局了。这已经是她最拿手的菜品之一了，可是在衍圣公眼里，竟终究还是差了一截。
她看了一眼挤在自己身边，双拳握得紧紧的，瞪大了双眼看着衍圣公的柳五儿，心里着实哀叹了一声——已经两回了，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还是赢不过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啊！
扈春娘默默地解下了系在身前的围裙，就要往外走。她一面转身一面安慰自己，已经夺了京城前五的名头，这回主家应该还算是满意吧！
谁晓得柳五儿一把就拽住了扈春娘的手，说：“别走啊，待会儿还得叫衍圣公看着，他觉得那么不堪的女人们，这做菜的手艺也并不比男人们差！”
扈春娘一想也是，这口气她可咽不下，于是又转身回头，与周遭的厨子们一起，焦急地等待着衍圣公宣布最后的结果。
“老朽以为，排名第三的，乃是这道凤着金衣！”衍圣公捏着胡子宣判道。
第144章 强中更有强中手（）
第三名已经公布，剩下就只有两道，一道是柳五儿的“神仙鸭子”，另外一道“玉掌献寿”，作者是理国公府邵先生的亲传子弟，叫做邵贤。
“邵贤——稍咸！”柳五儿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名字对与厨师来说，有点别扭。
眼下邵贤与柳五儿都挤在厨师队伍的最前头，只等着衍圣公揭晓最后的答案——
“说实在的，这两道菜肴么……”衍圣公捋了捋胡子，犹豫了半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至抬眼看看忠顺王爷，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倾向。
忠顺王爷也有些为难，但是他一转头，看到远处大厅角落里，柳五儿焦急地探出头，露出期待的目光，忍不住心里好笑，知道这次斗宴，估计这蛮有把握的衍圣公回头要吃瘪了。
想到这里，忠顺王爷便示意孙管事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孙管事领命去了，忠顺王爷转头看看衍圣公，又看看柳五儿，心里暗笑一声，想，先叫衍圣公老人家好好吃个瘪，回头自己再将场子找补回来，叫衍圣公面上好看些。毕竟山东孔府，也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现在卖个好，将来没准能收回来的。
忠顺王爷正想着，衍圣公终于下了决断，说：“这两道，老朽实在是无法分出高下，只能说，都是珍馐玉馔，各有千秋，因此老朽就不评这两道的名次了，就算作并列第一吧！”
柳五儿登时晃了一下拳头，心里暗叫一声“yes”；而她身旁的邵贤，则仿佛置身梦中一样，觉得这事情太过不可思议。甚至直到旁人过来向他道贺了，那邵贤才幽幽地反应过来，拱手接受同行们的道贺。
衍圣公就向忠顺王爷说：“说实话，今次重阳大宴，确实是叫老朽大开眼界。其实，这斗宴头五名的菜式，都可以算得上是美味佳肴，各名次之间，差距极小。可见这京中各位的家中，人才济济，各位实在是好口福啊！”最后一句，却是向与座的各位一起说的。在座的各位勋贵王孙们，便纷纷举手向衍圣公示意，谦虚了一下子。
衍圣公便说：“那么，这男女之争，便也应有个结果了，就请这得了头名的两位厨师，站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吧！”
柳五儿挺胸凸肚地站了出来，旁边则立着邵贤。
宝玉见到柳五儿出来，兴奋地大声击掌叫好，理国公府那头也有喝彩的。席上众人笑闹着，无人发觉衍圣公一张老脸，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黑。
老爷子郁闷死了，他怎么就能点了这两道菜作为头名呢？这两道菜，做的人是一男一女，刚好打平。
不过他还是有些后怕。到现在为止，老爷子还是没有弄清楚哪道才是那个女伢子做的，所以万一刚才随便点了一道第一，结果女厨胜过了男厨，那可就真的是打脸了。
正当柳五儿兴奋至极的时候，衍圣公身旁的忠顺王爷缓缓地站了起来，说：“这小丫头，侥幸得了头名，竟然还得意起来了？”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就有王府下人过来，替他将袖子卷起，扎住。另外有人替忠顺王身前系上一条围裙。
而另外有人则搬了一张案桌过来，案桌上放着案板，还有一把颜色晦暗的尖刀，但是柳五儿直觉那把刀一定锐利无匹。
若说这京中，哪位王孙贵人，又懂得吃，自己要会做，那么必定是忠顺王爷无疑了。所以与座诸人一见到忠顺王爷往案桌前头一站，登时心里都是一凛，大厅里静了静，立刻有人哄然叫起好来。
忠顺王爷冷笑一声，提起刀，在旁边的刀石上磨了磨，遥遥看着柳五儿说：“你这小丫头，炎炎大言，竟然说天下男子，与烹饪一道，竟然比不上女子！”
柳五儿心里大声叫道：不对啊，咱可从没说过这话啊！这分明是个伪命题，自己刚才只是辩驳衍圣公所说的，女子做菜不堪一尝而已啊！
可是她还记着那要砍双手的事儿呢，眼下蒋玉菡又不在身边，护不住自己，柳五儿一想，还是忍吧。于是她很狗腿地微笑着送上马匹：“烹饪一道，谁能比得上王爷您那！”
忠顺王爷冷笑一声，道：“本王就是要叫你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有些事情，女人做起来，天生就是及不上男人的！”
忠顺王说这活的当儿，已经有下人提了一条还活着的鲷鱼出来。
鲷鱼将死之际，身上出现七彩之色，这会儿的这条鲷鱼正是最为美观的时候，将在座的人们都看住了。
柳五儿肚子里却狠狠地在腹诽，这忠顺王爷，一回两回的，怎么就只会做这个啊！这生鱼片吃多了也不怕长寄生虫。她决定回头一定要提醒一下蒋玉菡姐夫，不要跟着王爷一起天天吃鱼生。
忠顺王爷见到柳五儿的神情，颇有些玩味地停住了手，问：“柳姑娘，这就是本王的考题。你敢不敢应？”
柳五儿紧紧地抿住嘴，神情极为严肃——她当然不敢应，忠顺王爷这是故意难为她，一旦应了，就惨了。
“你不是觉着女人烹调，做出来的能与男人一样好么？你敢不敢与本王比试剖这鲷鱼片，本王相信你的刀功，能与本王同时剖完这鱼片，本王更相信你那调汁的手段，说实在的，本王还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你！”忠顺王这么说着，在座的人物都是面面相觑，神色耸动，没有人想到，忠顺王爷竟然如此看中眼前这个小厨娘。
北静王除外，他惯会和稀泥，此时将手中的泥金折扇一摇，轻轻笑道：“王兄也不用这么难为人家小姑娘家家的么，她若是不愿比，你就还是将这条鱼剖了请衍圣公老人家尝个新鲜，也算是今日这道大宴有个最完满的收尾，不是么？”
忠顺王爷冷笑一声，说：“我这哪里是难为她，我这是要叫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情，男人就是能做得比女人好——”
柳五儿此刻非常有翻白眼的冲动，心里狠狠地给补足了一句——所以您才这么喜欢男人。
第145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忠顺王爷咄咄逼人，非要柳五儿应战。
柳五儿撅着嘴倔强了半天，勉强道：“我……我认输便是！”
忠顺王爷穷追不舍，问：“你是因为晓得自己没有可能赢本王，才认输的是不是？”
柳五儿十分无奈，点了点头。
在鱼生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胜算的。她知道自己的刀功约摸与忠顺王爷相当，而调味的能力只怕还要略胜一筹。可是这剖鱼生就是讲究“新鲜”二字到了极致，手上的温度哪怕高了一度，都会对成品的口味有所影响。而男人，因为人高马大，肢端离心脏略远，所以男人的手，其实温度要比女人的手略低一度。可就是这一度之差，就能最终决定一道鱼生是否达到了完美。
“你晓得自己会输，是因为知道女子在这道菜上尽是劣势，完全没有可能赢了男人，对吧！”忠顺王爷依旧没有要放过柳五儿的意思。
柳五儿忍不住了，小声地嘟哝了一句，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果一定要解决这“高出一度”的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寻到一盆冰水，将手浸在冰水之中，浸五分钟，劳作一分钟，就可以令她手上的温度比男人的还要稍微低一些。
可是她又不傻，再过两日，她的姨妈亲戚就要驾到，这时候玩冰水，她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再说了，人家是忠顺王爷，而且估计是想要为刚刚吃过瘪的衍圣公稍稍找回一点场子。所以柳五儿干嘛非得扛上这忠顺王爷，又没有什么好处。
这下旁观的人都觉着有好戏看了，座中几个年轻的更是起哄起来，催着柳五儿与忠顺王爷比试。薛蟠也顺势喊了一嗓子，“人家王爷肯屈尊与你比试，那是抬举你！”
可是柳五儿却偏偏不肯，直着身子站在那儿，撅着一张粉嘟嘟的小嘴，就是不比。
“那算了，你给衍圣公和王爷磕个头便罢了……”也有人给柳五儿找台阶下。可是柳五儿却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一双小手玩弄着衣角，那对膝盖挺得直直的，就是不肯往地上跪下去。
卫若兰给冯紫英使了个眼色，冯紫英记起卫若兰与他提过此女，当下也觉得惊奇，这个小丫鬟，是贾府这样的簪缨诗礼之族的世仆，可是脊背与膝盖竟然挺得这样直，轻易竟跪不下去，实在是很没有个做奴才的样子。
冯紫英想到这里，便打算开口给柳五儿解围。
然而没等他开口，忠顺王爷倒是不再理会柳五儿，手起刀落，开始剖起鱼生来。
这是剖鱼生最恰当的时候，忠顺王每一刀下去，剖出的鱼生侧面都泛着润泽柔和的光彩，叫人惊叹不已。而每起出一片鱼生的时候，就有忠顺王府的仆从上来，将鱼生盛在白色瓷碟中，淋上蘸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席面上去。
然而柳五儿对这些全然视而不见，她上回被蒙着眼睛，所以没赶上机会亲眼看忠顺王爷剖鱼，这次见到，她几乎是贪婪地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暗记这忠顺王爷是如何判别鱼肉的纹理，又是如何下刀的。而这下刀的手势、角度、力道……其实无一不是学问。柳五儿看得聚精会神，物我两忘，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被人家点名上来要求比试的，反而把自己搁到了学生的位置上，一边暗记，一边手上比比划划。
忠顺王脸都黑了，他是来给人下马威的，不是来给人当先生传授手艺的。看着柳五儿在对面的反应，他那个郁闷啊！
好不容易剖完了最后一片鱼生，忠顺王爷一伸手，自然有下人过来帮他卸了围裙，同时奉了菊花水上来供王爷洗手。
座中已经尝到这些鲷鱼脍的贵人们，大多是一副飘飘欲仙的表情。
衍圣公闭着双目，拈着须，摇头晃脑地品味良久，再睁眼的时候，却是伸手再要了一碟鱼生。
宴会厅里便响起掌声，先是稀稀疏疏的，后来勋贵们纷纷主动加入了鼓掌的行列，北静王等人更是起身欢迎劳苦功高的忠顺王同学重新入座。
忠顺王爷却知道得清楚，带头鼓掌的就是站在他案桌对面不远处的柳五儿。忠顺王爷这人心性刚硬冷酷，又好男风，对女子从来不假辞色，但是柳五儿在他的厨艺这上头拍马屁，王爷还是相当乐见的。
待到所有与席的众人，用过一圈忠顺王爷亲手所制的鲷鱼脍的时候，这曾经被柳五儿搅起一圈波澜的孔府宴，总算是圆得差不多了。
最后，衍圣公总结陈词，感谢皇恩浩荡，感谢忠顺王府悉心安排，以令宾主尽欢。他最后还表示了一下，觉得京城厨艺界的整体水平非常得高，以后欢迎大家去山东曲阜，品尝孔家自家的家宴，以促进不同地域之间的交流与切磋。
最后，衍圣公便一气呵成，写了五张“奖状”，再由忠顺王爷给那孔府宴头五名的入选者，邵贤、柳五儿、扈春娘都赫然在列。
扈春娘见自己也领到了一份“获奖证书”，几乎乐得合不拢嘴。她见到柳五儿眼神飘过来，很是傲岸地瞪了回去，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她倒似丝毫也不曾想到，若是没有柳五儿据理力争，也许她那道“蟹扒双笋丝”便根本没有机会呈上去。
柳五儿倒也没有生气。她觉得自己与扈春娘的总体水平相差不大，自己不过赢了两次而已，总还是有些运气的成分在里头，所以那扈春娘不服气便不服气，她柳五儿不在乎。
但是待那柳五儿去领奖状的时候，却又出了幺蛾子——
每位厨子从忠顺王爷手中接过“获奖证书”的时候，都要自报家门，给自己主子脸上添几分光彩。就如那扈春娘便报了薛府“月明轩”的名头。
柳五儿自然报了荣国府的名头。
忠顺王爷将衍圣公的手书递给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将来是要嫁与蒋琪官的，这劳什子带回去贾府作甚，不若我就交了给琪官保管罢了。”
柳五儿听了一惊，随即心想，哎哟喂，这话真酸——
第146章 扇上惊现海棠诗（）
忠顺王爷这句话说得并不响亮，而席面上多数人已经散去，或是在前头陪着衍圣公说话。然而这边靠得近的几个人，北静王、宝玉、冯紫英、卫若兰等人都是听见了的。
偏生“蒋琪官”这三个字又是京城勋贵圈子里头极为响亮的名号，世人有都晓得蒋玉菡与忠顺王府之间的一段“过节”，当下，北静王便摇着扇子笑而不语，宝玉闻此言大吃一惊，涨红了脸；而冯紫英听了这话，看了一眼卫若兰，卫若兰则微微皱眉，一瞬不转地盯着柳五儿，若有所思。
卫若兰的眼光扫过来，不知为何，柳五儿的心就突突地有点跳。
她为了掩饰，便老实不客气地一伸手，从忠顺王爷手中将文书取了过来。
柳五儿一向尊敬那些年高德勋、德艺双馨的厨艺界高手，顺便连忠顺王爷那一手剖鲷鱼脍的绝活儿也一会儿“尊敬”了。可是忠顺王爷当众揭人隐私之事，硬将她给捆到了蒋玉菡那艘船上，这一手干得可不漂亮。
柳五儿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主儿，当即就反击道：“多谢王爷提醒，今儿个没有跟王爷切磋剖鱼脍的技巧，五儿深感遗憾。只不过，王爷早先所说的，在这上头男子天生优于女子，五儿可不敢苟同。改天时机恰当，五儿还会向王爷讨教的。”
柳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