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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当先一人轻轻一提马缰，已经一溜小跑过来，奔到晴雯面前，翻身下马，接着将马背上的几只野鸡都卸了下来，递给晴雯，说：“媳妇儿，你不总念叨着要取那孔雀身上的毛搓成线么？山里没孔雀，今儿我把所有见到的山鸡都逮下来了，你先看看合用不合用。”
柳五儿与史湘云一听见这男子这么说，就知道这定然是晴雯嫁了的那个姓秦的猎户了。只见这秦猎户三十多岁的年纪，起码比晴雯大了一轮，身材高大，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痕，从左边嘴角一直划到左眼角，显得整张面孔相当的凶恶丑怪。晴雯站在他身边，越发显得是个娇娇俏俏的美貌少妇，总之要多不配，就有多不配。
第323章 身份成谜的蒋玉菡（1）（）
后头有人赶上来，笑道：“老秦又惦记着他媳妇儿呢，今儿捉了这么些野鸡回来，要是还过不了关，只怕夜里又得跪炕头了！”随之嬉笑之声不绝。
晴雯脸上却没什么笑容，没好气地瞥了那秦猎户一眼，接着木然地接过了那几只猎物，一扭身就往回走，扔下一句话：“我今儿个可是有京城里来的客人，你千万别给我丢脸。”
那秦猎户原先见过柳五儿，赶紧过来给柳五儿见礼，见旁边还站着个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美人儿，连忙陪笑道：“两位姑娘千万莫要嫌弃老秦粗鄙，在她……”说着朝晴雯那边一努嘴，然后稍稍压低了声音，“在她面前多替老秦说两句好话！”
可惜还是让旁边的人听到了这句话，众人登时哄笑出声，纷纷打趣那秦猎户，说：“老秦哪里是给自己讨了个媳妇儿，简直就是讨了个玉皇大帝镇在家里么！”“老秦畏妻如虎，成亲一月，已经成功超越了宋三，是咱们紫檀堡怕老婆的第一名！”
笑声传来，那秦猎户却丝毫不以为忤，朝柳史二人拱拱手，转身去赶晴雯去了。
柳五儿心里却觉得别扭，晴雯如今嫁了人，却还惦记着当初给宝玉补衣裳时用的孔雀线，偏生这秦猎户虽然其貌不扬，可是看起来却是个宠妻如命的，这可真是……冤孽。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好不容易才救下的晴雯，不是让她一辈子都在宝玉的阴影下头走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柳五儿的神色便有些黯然，史湘云大约也是想到了宝玉，脸色也不大好看，两人的眼神撞了撞，便彼此转开。
恰在此时，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传了过来，“五儿？”
一名青年翻身下马，柳五儿呆了呆，这才认出，这身背弓箭，在马上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人物，竟然是蒋玉菡。
蒋玉菡如今仍然蓄着微须，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令他的妖孽形容略减分毫，一身猎户打扮，和背上背着的长弓，更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武。因刚才去打的猎，额头上微微见汗，说话行动之际，呵出不少白气来。
见到柳五儿，蒋玉菡将马缰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欢声道：“快进院子，在这外头杵着干嘛，看别冻着。”
柳五儿有听说过他有意改唱小生，此时蒋玉菡不过说了这么几个字，柳五儿便能听出，蒋玉菡微微低沉的声音显得越发地浑厚，听在耳中极为柔和，就仿佛耳朵刚做了个马杀鸡似的，暖呼呼地极其舒服。
她与蒋玉菡相熟，不觉得什么，旁边史湘云大约不曾见过这么妖孽、声音又如此动听的男子，竟然微微红了脸。
“姐夫……额，蒋大哥，”柳五儿介绍史湘云，“这是我的朋友，史家姑娘，今日陪我来紫檀堡散心的。”
蒋玉菡是何等人，只稍稍看了一眼，就已经晓得了史湘云的身份。他笑笑，郑重向史湘云行礼，道：“史小姐好！”
湘云不好说什么，默默行礼之后，退在柳五儿身后。
蒋玉菡便善解人意地道：“五儿，已经有人去料理咱们今日猎得的这些野味了。你与史小姐先入内休息。少时开席了，我再遣人来叫你。”
柳五儿点点头，拉着史湘云的手便进了蒋家宅院，在待客的厢房暖呼呼的炕上坐下。蒋伯则安排了婆子过来，给柳史二人端茶倒水，送上些点心以防两人肚饿。
却说这史湘云初见蒋玉菡，还颇为震惊，不过竟也忍住了什么都不问，两人在厢房里就只拣着无关紧要的瞎说一气。少时，蒋伯遣人过来请，说是蒋玉菡请柳五儿去说话。
柳五儿抱歉地看了一眼史湘云，史湘云却大度地摇摇手，示意没有什么，柳五儿这才放心去见蒋玉菡。
这时候，蒋玉菡已经换下了他刚刚那身猎户装束，穿上了一身青色的棉袍，头发也重新梳过，用一枝木簪束住，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
这才是一副绝世名优的样子么！柳五儿心里暗暗叹着，嘴上却没好话，说：“姐夫，果然还是这地主老财的装束适合你！”
蒋玉菡听见柳五儿叫他姐夫，微微一愣，跟着脸上的神色一黯。接着便问起柳五儿的近况，“如今还在贾府么？又如何跑这几十里路，到这里来看我？”
柳五儿心想，我其实是想来看自己的产业。但是这话她嘴上不说，当下只叽叽呱呱地将昨儿个孙管事转述的忠顺亲王的话又给蒋玉菡转述了一遍，然后说：“真的，就是这事儿，再没旁的什么事儿了。”
蒋玉菡听了这话默然，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朝柳五儿微笑，突然说：“五儿，我这就娶了你好不好？”
这会儿柳五儿刚咽了一口茶在口中，偏生蒋玉菡这话又说得响亮，柳五儿听了立时“噗”的一声，将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啥！”这回轮到柳五儿傻了，这蒋玉菡明明娶的是花袭人啊！虽然她曾经祈祷过上苍，最好不要再让蒋玉菡娶花袭人了，可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儿了？
蒋玉菡冲她温柔地笑，说：“我欠你姐姐的，却又无法报答，所以我早先发誓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只要你是她的妹妹，我便会照顾你、保护你……不如，我娶了你吧！”
柳五儿脑子里转得飞快，一边听着蒋玉菡温柔如水的告白，一面想，估计这世上，能当着蒋玉菡的求婚说一个不字的女孩儿，实在没有几个。
可是她还是很艰难地答了一句，“蒋大哥，这个……我很难答应你！”
蒋玉菡听到这里，微微敛眉，眼里的寒芒一闪而过，柳五儿竟没机会见到。接着她又听见蒋玉菡说：“你心存顾虑，是否是因为忠顺王府的缘故？”
柳五儿一翻白眼，心想，我可还没傻到，要给你和忠顺亲王当个挡箭牌的地步。
第324章 身份成谜的蒋玉菡（2）（）
蒋玉菡出言向柳五儿求亲，被柳五儿婉言（直言）拒绝。
她直觉此人不能嫁。
按照柳五儿此前的观察，蒋玉菡此人取向不明，而且与京城里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有些暧昧不清。但是因为这位大人物的地位比较尊崇，所以也容易受到监察御史的攻讦，万一私德有亏，被人抓住把柄，就更不好了。
但若这蒋玉菡乃是一介有妇之夫，这个问题好像就很容易能得到澄清，而那位亲王大人物与蒋玉菡之间的交往，便会被认为是对于国粹戏曲艺术的不懈追求和探讨，境界一下子便提升上去了。
所以此前蒋玉菡才会跟大人物吵闹一场，然后从忠顺王府“出走”，估计蒋玉菡是想要娶个媳妇，但是那位大人物为了他们伟大的“爱情”，而不肯答应吧！
柳五儿脑子里转了一转，这才反应过来，心里登时有个声音在咆哮，这个是形婚啊！老纸虽然没人要，但是也还没有沦落到这个地步好不好。
她满腔怒气，恶狠狠地朝蒋玉菡瞪了一眼，却见到对方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悲悯。蒋玉菡一如头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那样，好像在轻声地说：“你原来就是柳五儿啊！”。而他那温柔的眼神，却又带着坚定，好像在许下诺言：“我想要代替你姐姐，一直照顾你下去。”
柳五儿开始渐渐觉得蒋玉菡的眼神坦坦荡荡，没有一丝龌龊，也没有任何强迫之意。她开始疑惑起来，接着便见到蒋玉菡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又指了指身前的墙壁。
隔墙有耳？
柳五儿眼一瞪，蒋玉菡便晓得她明白了，微微点头。
而柳五儿斟酌着蒋玉菡的用意，便渐渐将口气放缓下来，说：“我原先一直将你当姐夫看待，刚才蒋大哥你说的，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再说了，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没有我爹娘在，这些事情我又哪里做得了主？”
蒋玉菡恰到好处地开腔，好像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似的：“令尊令堂那边，我自然会有安排。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总觉得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姐姐，可是，我与你姐姐之间，主要是为了当年的恩义，而对你，我……”
说到这里，蒋玉菡打住，柳五儿即使明白对方只是在演一出戏，可也禁不住因为对方那欲言又止的真情流露，而红了面庞。
最后还是蒋玉菡自己给柳五儿解围，轻声道：“这事儿不急，你再好好想几日。总要你点头了，我才好向令尊令堂开口的。”
接着，蒋玉菡便率先走出了厢房。柳五儿随后跟出来，脸上热乎乎的，不用照镜子，她只怕都知道应该是双颊酡红，一派女儿家娇羞的样子。
可是，究竟是谁让蒋玉菡“演”了如此怪异的一出，又究竟是谁，在背后暗自偷听呢？
柳五儿不由得心生警惕，可是她还是伸手去扇了扇发热的面颊，尽职尽责地“演”好一个刚被超颜值帅哥莫名表白的小姑娘的形象。
接下来，蒋伯已经派人将料理好的一些野味送了进来。柳五儿邀了湘云、晴雯独自占了一个小间，尝尝这些新鲜的山货。现宰的山鸡拆出骨架，在锅子里一滚，熬煮一会儿，逼出纯白色的汤汁来，再下新鲜的菌子下锅去滚，焖上一阵，已然是香味四溢。几个女孩子吃的很素，只是将豆腐青菜之类扔到汤锅里涮涮就吃。但即便如此，汤汁的鲜味还是能浸在蔬菜里。湘云与晴雯都是吃得舒畅。
虽然柳五儿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吃货本色，而且显得自己吃得很愉快，可是她的不对劲还是被湘云和晴雯发现了。
晴雯“嗤”地冷笑了一声，说：“小妮子怕是心动了。以前从来不见你为什么人动过容，即便是在怡红院里也是如此，可是如今……喂，你真的是为了那姓蒋的戏子？”
柳五儿听她说得直白，简直一阵尴尬。
谁知道湘云又来了一句：“那以前爱哥哥挨打那次，就是为了此人？”
柳五儿心里有种冲动，想要去抱住头，因为湘云和晴雯两个，此时都是嗖嗖的眼刀，往柳五儿这边送过来。晴雯居然逼问起柳五儿，当初认识蒋玉菡是什么时候，大有怀疑早年乃是柳五儿出卖了宝玉的意思。柳五儿心想，这两位还真是护着宝玉，事事为宝玉着想，即便两人都已经早已离开了宝玉，这种劲头儿到现在居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如此一来，这顿午饭，便没有吃得太好，柳五儿自觉只吃了个七成饱，而且根本不记得她究竟吃了那些东西下肚。
好容易磨完了一顿饭，柳五儿带着湘云告辞。蒋玉菡又寻了个机会，细细地问了柳五儿如今住在何处，和什么人住在一起，经营的豆花铺子又在何处等等。柳五儿坦坦荡荡，凡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都一一告诉了蒋玉菡。
而史湘云则在旁边絮絮地与晴雯说话，显得极其亲密。
临了蒋宅里的众人将柳五儿与史湘云等送了出来，史湘云先上了大车，在里头等着柳五儿。
蒋玉菡却继续很温柔地看着柳五儿，突然靠近，凑近柳五儿耳边，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柳五儿听了，陡然间双眼睁得大大的，原本洁白的面庞突然涨得通红，露出极其不可思议的神色，紧紧地盯着蒋玉菡。
蒋玉菡却继续冲她一笑，笑容里全是温存，轻轻地说：“答应我，一定乖乖地等我！”
这情形落在送出来的紫檀堡众人眼里，大家便都笑着起哄。众人都以为蒋玉菡刚才在柳五儿耳边说的乃是上门提亲的事。蒋玉菡本人相貌堂堂，与柳五儿并立在一处，仿佛一对璧人。紫檀堡的乡亲们都觉得这两人十分般配，都希望这两人能够成其好事，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是柳五儿却听得明明白白，刚刚蒋玉菡在她耳边所说的是：“务请万事谨慎，小郡主——”
“小郡主——”
这个称呼几乎让柳五儿的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第325章 身份成谜的蒋玉菡（3）（）
柳五儿几乎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车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史湘云怪异的眼光。
“小郡主——”
蒋玉菡那个称呼犹在耳边，柳五儿觉得胸膛之中，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而耳朵里似乎仍然在嗡嗡作响。
小郡主，只有“月派”的人才知道她的这个身份啊！
难道蒋玉菡乃是月派中人？
可是这又说不通了，蒋玉菡如果是月派中人，那也应该知道她另外有个别号，叫做“义忠亲王府之耻”，早就不是什么小郡主了啊！难道，难道上回在郑家庄那次秘密的誓师大会，蒋玉菡未能亲自与会，所以还不知道“月派”之中发生的事情？
柳五儿抓耳挠腮地想了想，确实不记得曾经在“月派”众人当中见到过蒋玉菡。
如此说来，蒋玉菡难道是“月派”之中，一位不能轻易露面的人物，又或是“月派”埋在忠顺亲王府的一枚暗桩？
“务请万事谨慎”，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月派”的事情，在近期还是有可能会牵连到她的身上？
想到这里，柳五儿抱住脑袋，忍不住哀哀地叹息了一声。对面史湘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待如何？”
“啊？”柳五儿傻问一声。
“那姓蒋的求亲，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心有别属吧。可是偏生这蒋琪官身家不菲，与你年貌又是个相当的。”史湘云淡淡地说来，柳五儿听得愣住了。“所以，你会如何选呢？”
“咳咳！”柳五儿连忙坐正身子，蒋玉菡既然提醒了她万事要谨慎，那她就得一本正经地将这个苦恼于若干角恋爱关系的小姑娘的形象演得更加逼真些，说：“我不会嫁他的。”
话一出口，柳五儿也愣住了，为啥就一言否决了蒋玉菡呢？其实这个人条件还真的不错，又温柔，唯一的缺点就是形婚。但是形婚也有形婚的好处，至少不会来强迫她，两个人做一对一辈子表面上和睦无比的夫妻，而她则享有一辈子的自由和衣食无忧。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她却一言否决了。
她心里不愿意。
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那个人，始终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即使已经清楚地明白，今生无缘，她还是愿意，顺着自己的心意，将那仅有的一点点可能性，勉强地留住。尽管代价可能会是要做个老姑娘，可是柳五儿还是愿意坚持，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她自己。
对面史湘云闻言长叹一声，偏过头去说：“你这个性子，还真是……我十分羡慕你。”
这是史湘云第二次对她说这话了。柳五儿继续苦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至少你，还可以选！”
史湘云的面庞别过去，朝着大车外头张了张，语意之中那股子幽怨，便落在了柳五儿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