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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要说,他只需要用最直接的交流方式,让大抵是脑子灌了铅的笨蛋回神就行了。
    于是,城也不用进了,直接换了个地方。
    来吧,赤手空拳。对于他们来说,肉体的激烈碰撞才是真正意味上的宣泄途径。
    他最先将拳头砸来,毫无疑问的,没有半分留情,宛如有千斤之力,破开空气时似乎还带起了湍急的风声,男人体内所蕴含的爆发般的能量也毋庸置疑。
    而“狮子”也根本没有闪躲,接住他的拳,也将自己的拳头挥出。
    彼此都捏住了对方的拳,两方开始对抗,这就是最纯粹的力量的抗争。
    然而——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
    埃迪之前站都站不稳了,力气自然锐减,跟几乎是全盛状态的男人没有可比之处。但他一点也没有泄气,更不可能就这样服输。
    即使是在一时脱力、被人抓住双臂转到另一个方向,以紧紧扣住咽喉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将他压在地上——陡然间坠入弱势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善罢甘休。
    也是一瞬间,
    也是用尽全力的最后爆发。
    埃迪根本不管喉间的窒息感,他扣住吉尔伽美什的头发,反而将吉尔伽美什狠狠地摁在自己身下,顿时将局势逆转。
    虽然在这之后,他的手因为彻底脱力不住地颤抖,大颗大颗的冷汗流下,他眼前一阵发黑,不知是不是让愤怒和剧烈的疼痛混在了一起。
    最开始支撑身体的双手滑了一下,好不容易直起的腰差点软下,但他咬紧牙关,又勉强地坚持了下去。
    还是要这样做。
    还是要这样,重重地给这家伙一拳!
    “不要把我当做你那些随手就能摆弄的收藏,也不要再用这样,让人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换成从未被如此压制过、如此羞辱过的那位王的角度,映入他眼中的,应当是相当美妙的画面吧。
    被从他眼中浮现出的毫无掩饰的占有、侵略、相对之下不那么明显的爱恋彻底激怒的男人,即使被这般冒犯、已经如此愤怒了,却还是那么信任他,因而难以压抑地失望的男人。
    对此,王作出了什么反应,又说了什么呢?
    他竟然没有生气。
    血从头顶被磕破的地方涌出,男人又抓起他的头发让他把头抬起,艳红的血流便涓涓流下,打湿了王的眼角,却掩不住他大笑时更显得志在必得的表情。
    他似乎只说了那一句话,埃迪也只记得一句话。
    就是那句话,让埃迪一时间更加生气。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啊,就算狼狈成这样,也不愿屈服于我身下。
    ——没关系。想要离开吗?我会找到这世上最牢固的锁链,从此把你锁住。
    回忆就到这里吧,想起的全是不愉快的东西。
    埃迪想喝酒也喝不了,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满心烦躁地跑到这里来。
    以前——恩奇都还活着的时候。
    他,恩奇都,吉尔伽美什,时不时会来这个酒馆喝酒。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而他,在解决完乌鲁克的旱灾问题后,也要离去。
    “埃迪哥哥,你要走了吗?”
    俏生生的嗓音又在旁边响起,小姑娘的神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不安。
    她小心地拽了拽埃迪的袖子,轻声道:“可以不要走吗,我还有大家,都希望你留下呀。”
    “埃迪哥哥来了之后,城里的笑声都变多了。在这之前,大家虽然都很辛苦,但都乐观地想着,等埃迪哥哥你醒过来,和王一起站在我们面前,什么困难都不会把我们打倒。嗯嗯,王也是,真的真的很希望你留下!”
    “啊!对了,埃迪哥哥,卢卡斯去哪里了呀?好久好久没看到它了,它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了吗?”
    “”
    埃迪的神色就在这时晦暗了一瞬。
    不过,他下一刻就恢复了过来。小姑娘也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地起身,只在真的走出这里之前,抬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我就是要去找卢卡斯啊。不听话的家伙,现在就在那个地方乖乖地等着我去找它。”
    他要走了。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结缘、也是第一次将要远离让他得到如此深厚情感的地方,但告别就免了吧。
    这次离去,大概不会再回来。
    不仅仅是去找卢卡斯,他的心中,还有更火热、更坚定的目标势必要去追寻。
    还要再强一些才行啊。
    这样的程度。不够。还要更强。
    唔对了。
    不算告别的话,倒是可以留下。
    “西杜丽,帮我做件事吧。”
    “下次,你再见到你们的笨蛋王的时候,就代替我盯着他,不要让他再做什么蠢事了。”
    *****
    他和他,本来不会有下一次见面。
    但是
    算了。
    “下一次”,是在多少年后。
    统治乌鲁克数十年,让这个国家越加富饶强盛的贤王,最后死去之时。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你现在这个样子;看着也不赖啊。”
    “是啊,还算不错。难道你以为,会看到一个奄奄一息躺在这里的干枯老头子么?”
    这是他们时隔数十年后的第一次对话。
    若是记性好,还能够想起来;在几十年前;似曾相识的台词就曾经出现过。
    只不过;说出第一句话的人是吉尔伽美什,现在就换成了埃迪。
    “来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
    “哧,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啊。”
    真不巧。
    他们两人的记性都很不错。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吧。
    埃迪把吉尔伽美什傲慢自我的模样记得相当清楚,本还想着要是看到一个连气都喘不上来的老头子;他还怎么好意思开他的玩笑。结果还好;吉尔伽美什有神的血脉;即使寿命终结;容貌也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连神态都没有变化。
    刚进来;刚看到他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被岁月侵蚀的味道。他闭着眼;似是在熟睡;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得到;在那依旧年轻俊美的面容之下;是一个慢慢地苍老了起来的灵魂。
    但是,等了回来。
    年迈的王睁开眼;看到无声无息潜入王宫;来到王的寝殿的这个狂妄的男人时——他笑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安宁与疲倦被尽数敛去,这个微笑起来的王,用让人畏惧的赤色双瞳将男人的身影烙印在眼中,竟又变成了曾经那个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家伙。
    这样也好,倒是跟埃迪的印象对上了。
    王看着埃迪走过来,他越走近,王的双眼就越加炽烈。
    最后,男人毫不客气地往王的床边一坐,王也就顺其自然地开口了。
    “我听说了,你又降服了几只捣乱的魔兽。”
    “啧,也没什么,在路上恰好碰到,顺手就解决了。”
    “在外面游荡了这么多年,真服你有那份耐心啊。”
    “我哪知道那些神一声招呼都不打全消失了,一点影子都不留啧,气死了。那个伊什塔尔是不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那女人差点被你杀掉,怎么可能还有脸出现呢。”
    一句接一句,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后,最是寻常的叙旧。
    吉尔伽美什自然也还记得埃迪当时的样子。
    跟现在没有多少变化,不止是外表,还包括气势。
    与外表不变、内在仍无法抵御岁月侵蚀的自己不同,这个男人啊,是真的没变。
    什么时候看到他,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他的眼睛。
    然而,就像是正午时分直视那正当夺目的太阳,看到了他,就免不得被耀眼的阳光刺伤双眼。
    虽然几十年间再也没有见过,但吉尔伽美什显然知道埃迪都做了什么。
    他先回到了埋葬卢卡斯的那片荒漠,找到他的鹰的骸骨。
    然后,他安心地睡了过去。
    十多年后,醒来,便是漫无目的地流浪,斩杀魔兽,他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变强。
    有许多次他都路过了乌鲁克,王也因此听百姓说起,有一道孤独的人影站在城墙上,遥遥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就消失了。
    真是的。
    一晃而过,居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王从来都没有想过,埃迪不会再回来。
    说他高傲也罢,说他自信也罢——吉尔伽美什早就笃定了,埃迪一定还会回来。所以,他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这个男人。
    对了。如果保持现在的气氛,他们还能够继续心平气和的聊下去。
    但吉尔伽美什偏偏要打破这份安宁。
    “还不打算留下么。”王坐了起来,动作颇为缓慢,但话音却很是轻松。
    “你是一个不能被逼迫的男人啊,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你又比你自己想的心软多了。这一局,算是我赢了?”
    埃迪:“赢个屁。”
    “你不要搞错了,要不是听说你小子病得要死了,我才懒得搭理你。”他抬手,作势要给某个还对自己怀着那心思的混蛋一拳头。
    吉尔伽美什唇角还含着笑,即使拳头到了眼前,也是一副“本王就不信你揍得下来”的模样,真是傲慢得不行。
    埃迪还真的揍下来了。
    只不过,拳头变成了手指头,他又把才坐起来的吉尔伽美什摁回床上躺着,在那王高贵的脑门上留了一个通红的指印。
    摁完,埃迪双手环胸,斜斜地望下来:“我是决定留下了。”
    “但说的是留在这个世界。”他语气淡了下来,暗含警告:“吉尔伽美什,我的意思跟你要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吉尔伽美什:“唔。”
    不得不说,敢这么对他的人,这个世上就只有埃迪了。
    王还是没有生气。
    他轻笑了一声,在时间流逝间,眸子里的神采竟显得暗淡了下来。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此时的他已然抵达了弥留之际。
    “我得到了许多种材料,从中找到了最坚固的,做成了天底下最坚固的锁链。”
    吉尔伽美什突然开口。
    “结果还是不行啊。”笑意没有抵达眼中,可他还是看向埃迪,“就这种程度,还是锁不住你。不过,就算是现在,我仍旧不打算用我本来就有的那道‘锁’。”
    埃迪皱眉:“什么?”
    吉尔伽美什轻哼一声,说出了一个词。
    埃迪的表情顿时变了,一时呈现出怒意。但快要发作之时,他又强行地忍了下来。
    ——天之锁。
    那是彰显王的挚友恩奇都的存在及地位的重要之物,也是恩奇都的象征,作为王最喜爱的武器,他曾用其束缚住天之公牛。
    埃迪自然见过天之锁,但却不知道天之锁的真名。
    天之锁,enkidu,也就是“恩奇都”。
    按理来说,天之锁是对神才有作用的武器,神性越高,越是难以挣脱,埃迪身上没有一点神性,天之锁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可吉尔伽美什还是说,这是唯一能锁住他的锁。
    这说得一点也没错。
    那条锁链,是恩奇都的化身——所以埃迪才会在听完那句话后突然愤怒起来。
    虽然他很快就冷静了。
    “故意激怒我有什么好处么。你这家伙,难道真的想要被我揍?”
    “以后再说吧。”
    “”
    埃迪一愣。
    这么轻柔的话,竟然会从吉尔伽美什的口中说出来。
    王躺下去后,已经再度闭上了眼。
    埃迪出现时在他身上重现的锋芒在这时渐渐地褪去,那有点晦暗,死气沉沉的阴影似是要攀爬上王静谧的面庞。
    虽然他还在轻描淡写地说:“我累了,所以就下次再说。”
    ——在你下次再回来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能把你留下的锁链。哦,如果可以的话,再跟那个坏心眼的恩奇都见一面,找他算算账也不错。
    埃迪沉默了。
    他垂眼看着吉尔伽美什,此前还残留于心的气愤终是无可奈何地散去。
    离开乌鲁克,在外耗去几十年,是他自己早就做出的选择,跟吉尔伽美什那突如其来——咳,总之把他吓了一大跳的告白没有关系。
    他只是没想到,向来没有多少耐心、更难以想象会对什么人心生特殊感情的笨蛋王,过了这么久了还对他耿耿于怀。
    而且
    “去你的。”埃迪骂道:“死了都不肯放过老子?”
    吉尔伽美什没有回话,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埃迪彻底地拿他没办法了。
    时间还在无法阻止地流逝,寝殿内,连呼吸的细微声响都越来越微弱,到了近乎消失的地步。
    最后,再响起来的,是男人的一声叹息。
    先是恩奇都。
    接着,又是吉尔伽美什。
    “算了。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他伸手,拂开了似在闭眼安眠的王的额发。
    又有阴影落在王的身上,却是男人俯身,他的嘴唇贴在了吉尔伽美什的额间。
    “在我的家乡,就用这个动作表达对家人,朋友的祝福。”
    “就算你是个不听人话的混账,我也要祝福你。”
    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轻微的触感,一落即散。
    他又摸了摸吉尔伽美什似乎也有些暗淡的金发。
    阳光被他的背影挡住了,可是,安然睡去的王看不见,他此时垂落的目光里,浮现出了曾经也出现过的淡淡柔和。
    “睡吧。”
    “乌鲁克的王啊。辛苦了这么久,你总算,可以休息一阵了。”
    埃迪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他直接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吉尔伽美什应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屏退了侍卫侍女,门后,就只有一个人静立在那里。
    埃迪看了那个人半晌,终于照着记忆比对了出来。
    “是你啊,西杜丽。”
    酒馆家的女孩儿,这么多年过去,自然已经长成大人了。
    虽然蒙着面纱,但她看上去,年纪比埃迪还要大上不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埃迪从她身边走过时,语气平和地问道:“神已经销声敛迹了,祭司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已是祭司长的西杜丽露出了略带苦涩的表情:“你说得对,埃迪哥哥。在失去我们信仰的神的声音的现在,我其实没有再站在这里的必要了。”
    “只不过——”
    “嗯?”
    “我是为了代替你一直注视着王,才会守候在这儿的呀。”西杜丽终于微笑了起来,跟埃迪记忆中那个活泼的小姑娘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
    “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的约定哦,你呢?”
    埃迪看着她,慢慢地,笑容也在扩大:“哈哈——我当然记得了!”
    “果真没看错啊,你是个好姑娘。”
    他张开手臂,用力地拥抱了这个好姑娘,也像当年那样揉乱了她的头发。
    人神之子,以“纽带”的身份诞生的吉尔伽美什王。
    纵使他自认为人,不承认自己神的血脉——他的死,便象征着这一时期神代的没落。
    也就是说
    “神的时代,从现在开始,已经结束了。”
    西杜丽最后的喃喃自语被风吹散,渐渐地化为虚无。
    已经远去的埃迪早就听见了。
    熟悉又陌生的乌鲁克城被他抛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