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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地有声地说到这里后,低着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卫洛紧紧地按住袖袋中的竹剑。
鸦雀无声中,泾陵公子静静地盯着卫洛。
他的嘴角有点抽动。
是的,他的嘴角在抽动。
所有人中,只有他了解卫洛,也只有他听得出来,卫洛这一席话表面慷慨激昂,却句句都有刺。
卫洛这小儿,一上来便以一种慷慨激昂的架式,指出自己惧死,然而有某些情况下,却宁死不屈。为什么,因为她虽然是奴,却是一个没有犯错,有身份有才学的贤士,只是‘主人妄信’把她误判为奴的。
所以,她不承认自己是奴,她认为自己是士。因为自己是士不是奴,所以她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坚持自己的风骨。
然后,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傲骨铮铮,口口声声说,作为一个‘士’,就得宁折不弯,就得鄙夷权贵,就得明是非。她这是在激起众贤士和众剑客的共鸣啊!
不但如此,她还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明辨是非,有所为,有所不为’。她这是把自己的行为置于道德的最高点时,即使是晋侯在此,也不敢杀她了!不能杀她了!
因为,杀了她,那与她发生争持的公子便会被天下的贤士唾病!
前面便说了,这个时代,是个喜欢争辩的时代。如诸子百家的名家有什么本事?它扬名于后世的‘白马非马’等,完全是一种强词夺理,至少,是对国家政治民生没有什么益处的口水仗。
可饶是如此,这种毫无益处的论点,也在这个时代发扬光大,开宗立派。为什么呢?因为时人是通过争辩来确立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观点,如果没有办法把它驳倒,那它就是正确的。
如卫洛现在,她说了这样一席话后,要杀她的人,就必须先说服她,顺便也说服大多数人才可以行刑。如果想不管不顾的强制杀了她,那就会为世人所笑,为世人所鄙薄,也为贤士剑客所不容,会被史官记下来让后世人唾骂。
要不是因为这种种世情,这个时代也不会有那么多,把国君戏弄于股掌之中的纵横之士了。能容下诸子百家,种种完全不同,甚至南辕北辙的理论和观点的春秋战国,对才识之士,真有着我们这些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开放和宽容。
卫洛言辞滔滔,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的人,一般都喜欢长篇大论,而做为上位者,也没有轻易打断别人长篇大论的习惯。于是,这么多贵人,就这么眼睁睁地听着卫洛把一席话滔滔不绝地说出,咄咄逼人地说出。
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卫洛。几位公子有心想与她论一论,回头看了看各自的食客,却发现其中半数以上都目光明亮地看着卫洛,一脸赞赏。再想一想,他们发现卫洛所说的话,还真不好反驳。
几位公子还在迟疑,可是,所有人都在盯着,在等着他们的反应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泾阳公子才干笑了起来,“果然不同,怪不得八弟愿为你出头了。”
这是一种侧面的认输。
然后,另两个刚开口逼迫泾陵公子的公子也接口道:“是儿甚善。”“善哉此言!”
他们明明气得要吐血了,却不得不表现出一种海纳百川,宽宏大量的模样。没办法,谁叫他们是公子呢?堂堂公子,岂能受不了一个有识之士的指责?这等胸怀都没有,怎么配为公子?
这时,十公子身后站出一个贤士,他伸手指着卫洛,朗声喝道:“卫洛小儿,你因何说我家公子乃小人?若有说,详之。若无说,你所言皆枉也!”
终于有了一个清醒的人了。
从头到尾,事情的起端便是卫洛唾骂十公子‘小人’。她要是解释得出,那还好说,要是解释不出,那她所说的话通篇都是胡说八道了。
十公子精神一振,众公子都目光灼灼地盯向卫洛。
卫洛双手一叉,冷笑道:“为公子者,当如泾陵,武能下城,文能安邦。如十公子这般,欺凌一离家孤王,侮辱自家姬妾,开口便是求色。晋公子若都如他,晋灭国不远矣!如此只图安乐,不思进取,贪图美色,为逞淫念而不为邦国留颜面,甚至引来刺客诛杀己兄的公子,不是小人又是何许人也?”
卫洛这话一出,四野俱静。
那贤士皱眉沉思半晌,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发现还真是无从反驳。虽然十公子的所作所为,各国公子中都极为常见。虽然卫洛的话颇有夸大的地方。可常见是常见,夸大是夸大,常见也好,夸大也好,并不代表卫洛所说的话就不对啊。如十公子这样的人,是只能用小人来形容。
于是,他只得叉了叉手,慢慢坐下。
在众人的盯视中,十公子终于咬了咬牙,瓮声瓮气地说道:“我错矣,君所言甚善。”
十公子这句话一出,站在众贵人两侧的贤士们才连连点头,低声议论起来,“善。”
“晋虽奢华,然君非暴君,公子也能容人。”“善哉!下能言,上能受,晋称霸不远矣。”
在一大片的赞美声,欢喜声中,泾陵公子深深地盯着卫洛。他的嘴角连抽了几下后,才徐徐说道:“你本无罪,起吧。”
“然。”
卫洛清楚地应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来。
第112章 卫洛又成贤士()
泾陵公子盯着她,沉沉地说道:“且侯一旁。”
“诺。”
卫洛恭敬地应了一声,向后退出两步,站着了。
她站着了。
这是泾陵公子的一种让步,奴是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下站着的,可是,卫洛刚才不但施展了她身为贤士的辩才,还反讽了他这个主人‘妄信,致她为奴’!然后,十公子更是在郁闷之下,脱口说出了一个‘君’字。这种称呼,是用在贤士身上的。
因此,他只能顺水推舟让她站着。
众人中,秦太子和两秦公主都感激地看同卫洛。不管卫洛出于什么目的,所说的话对他们有没有帮助,她能在这种场合下为他们抱不平,那就是应该感激的。这是一种仁德的表现。
秦太子咬了咬牙,再次持起酒斟,大步向泾陵公子走来。来到他面前后,秦太子低头叉手,泣道:“衍二年多前冒犯公子,现已深悔。求公子恕衍之罪,放衍归国。他日衍若为君,凡公子军马到处,必退避三舍,以示敬意。”
他说到这里,朝着泾陵公子深深一揖。一揖而起时,眼已含泪。
要不是在这种场合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恨不得马上给泾陵公子跪下。
泾陵公子面色平和,静静地看着秦太子衍。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几上敲击着。
卫洛可以看到,他每敲打一下,秦太子衍便脸色紧张了一分,每敲一下,又紧张一分。
半晌后,秦太子衍受不住了,他再次深深一揖,颤声说道:“行刺公子之人罪大恶极,衍已将他们拿至,现已送至公子府第,请公子责罚。”
泾陵公子闻言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地说道:“善。”
此言一出,秦太子衍大喜过望。
在他紧张得直是嘴唇都在哆嗦时,泾陵公子厚重磁性的声音温和响起,“太子归国之事,休急务躁,泾陵问过父侯后,再回复太子可也。”
太子衍一时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泾陵公子的话终于有松动了。可是,以他现在在晋的地位,放自己这样一个质子回国,哪里用得着与人商量?莫不终是敷衍于已吧?
他在惶惑不安中,只得深深一礼,热泪盈眶,感激涕零地说道:“谢公子恩。”
谢过后,他向后退了几步,走回了塌上。
太子衍刚一退,一个头发发白,面目端正,额头宽敞,留着三络长须,有一种堂堂正正的大儒气质的贤士站了起来,他朝着泾陵公子一叉手,朗声说道:“苍有一事,求公子恩准。”
贤士苍可是一个在天下诸国间都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这一开口,泾陵公子就不能怠慢了。他连忙站了起来,叉手还礼,语气恭敬地说道:“望公教我。”
苍转过头,盯了卫洛一眼,再转头对着泾陵公子说道:“苍观此儿,容贵目清,乃君子之相。其所言也,堂堂正正,有大儒之风,其所行也,凛然慷慨,有义士之志。如此之人,公子岂能使其为奴?他若为奴,恐天下贤士对公子有微言也。刺客既已抓至,还请公子还他一个公正。”
这个苍,一开口便是儒家的道理,看来是儒家的大贤。而且,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对卫洛进行称赞。他虽然说是要泾陵公子审过刺客后还卫洛一个公正,话里话外,却是完全相信了卫洛是堂堂君子。
如他这样的人开口,就算是泾陵公子,却也不能等闲待之的。不但不能等闲视之,他甚至不能推拖了,不能真说问过刺客后再还卫洛一个公正。因为,像卫洛这样慷慨激昂,忠心为主的志士贤才,会有可能是间吗?更重要的是,在这么多贤士盯着的场合,泾陵公子也需要做一下秀,使得自己符合卫洛刚才所夸奖的‘一代雄主’的形像。因此,拖延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当下,他略略转头,深如子夜的双眸定定地打量了一眼卫洛。
在泾陵公子看向卫洛时,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卫洛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下,她迅速地挤出一眶的热泪来。
只见她朝着苍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几乎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泣道:“卫洛谢公知遇之恩!”
一句话没有说完,她已频频就袖拭着眼角的泪水,拭着拭着,她竟然以袖掩脸,啕啕大哭。
无数双目光都盯向了泾陵公子。
泾陵公子盯着哭得不亦乐乎,其声之悲,足可坠雁,其泪之流,足可淹鱼的卫洛。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然后,他磨了磨牙。
他迅速地收回放在卫洛身上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才恢复了往日冷淡着透着平和的表情。
泾陵公子面露微笑,向着苍公双手一叉,朗声回道:“公之言大善!泾陵吩咐此儿侯于一旁,便是欲恢复此儿身份。”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伸手按了按频频跳动的眉心,无奈地说道:“是泾陵糊涂,至错怪贤士。”
他这声叹息真的很无奈,很无奈,无比的无奈啊。。。。。。
卫洛这时的哭声已经小了许多,只是她依然用袖挡着面孔,哽咽声中,双肩出现了频频地抖动。
泾陵公子无意间瞟到她抖动的双肩,他的眉心又急促地跳了几下。
他吐出一口长气,朝着卫洛温和地说道:“儿实贤才,刺客之事,乃泾陵错罪矣。不知儿可否原谅泾陵之错,仍事我为主?”
他这话很诚挚,非常的诚挚,表情殷殷,语气沉沉,隐有痛心疾首悔改的意味。
以袖掩脸的卫洛,慢慢松开了衣袖。她退后一步,双手朝着泾陵公子一叉,深深一揖而下。她的头垂得如此之低,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容。这时的卫洛,悄悄地做了一个鬼脸,恨恨地想道:尽会做戏!哎,我是想走啊,我是想休了你这个主人啊。可是我不能啊,我前面说了那么多赞美你的话,都一副至死也不改忠心的模样了,我敢说离开吗?
于是,卫洛深深一礼,无比感动地说道:“公子言重矣,刺杀之事如此重大,卫洛置身当中,实不能脱嫌也。公子乃盖世英主,洛事公子将如事父,欣喜之至。”
卫洛这话一说出,众贤士又争先赞美起来,“主贤臣忠,大善!”
“公子泾陵实在大才,也唯有他,才令得臣下至死不改其忠,虽冤不改其信!”
苍公也连连点头感慨声声,“善,大善!观其臣可见其主,大善!”
这便是舆论的力量了,在这种力量地注视中,任何一个上位者,都要披一层面具。
泾陵公子满脸笑容中,卫洛向他靠近两步,大大方方地来到他的身后,施施然地跪坐而下,俊美的小脸上含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大大地墨玉眼中流淌着得意的光芒。那光芒太也刺眼,泾陵公子一不小心瞟到,眉心又是一跳,于是,他急急地避过头去,连眼角的余线也不瞟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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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报复是抵足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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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洛安静地坐在泾陵公子身后。
她很开心,非常开心。
她很清楚,被贬为奴是多么严重的事,而且这事拖得越久,这罪名便越是洗不脱了。
幸好,这是个开放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身为贤士,因言犯罪,因言致死的极为少见。在这个时代,直斥君侯,唾骂公子的贤士数不胜数。所以,卫洛唾骂了十公子,十公子却不会把她如何。特别是她现在恢复了贤士身份,十公子更不会计较了。
确实是如此,战国策中,如孟子那样的大名人多是火气极旺的,一见人家君侯的面动不动便说他有罪,他要灭国,他荒淫,他要祸及子孙。那种一开口便是放炮,火气直冲地表达自己政治主张的方式,时人经常用。比较起来,卫洛指责十公子是小人的话,还真算不上什么。这里的每一个公子都被贤士指着鼻子骂过更狠的。
所以,现在的卫洛很是开心。她终于不是奴了。
卫洛一恢复贤士,众人也不再朝着十公子哧笑了,因为被一个贤士唾骂是寻常事,根本没有什么好哧笑的。众人很快便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接下来的宴会,卫洛便心不在焉了。她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可以开餐的时候很用心地把肚子填饱,然后,有别的贤士开口,就与众人一道很是认真地倾听着。在卫洛而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泾陵公子当众说出她的女子身份。因为这事太过重大,他一说出,连他的形像也会大有损害。此事不管他知道多久,用一妇人,曾立一妇人为贤士,光此一点,便可以使他成为世人的笑柄。
事实上,从泾陵公子知道她是妇人,要她密之勿泄的时候,这事便成了两人共同的秘密。
也因此,卫洛那日被贬为奴时,会如此慎重的威胁两奴婢不可说出他们之间的对话。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泾陵公子提出告退。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回走去。
卫洛跟在泾陵公子身后,亦步亦趋。
泾陵公子一直没有再看她一眼,纵使她跟得如此之紧,也不曾回头看她。
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众贤士恭迎泾陵公子上了马车后,也开始各就各位。卫洛转过身,屁颠颠地跟上众贤士,准备与他们共乘时。已经跨上了马车的泾陵公子的声音淡淡地飘来,“卫洛!”
卫洛脚步一顿,连忙回身叉手,“然。”
“过来!”
。。。。。。“然。”
卫洛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走到马车旁,然后,在他静静地盯视中,老实地爬上了他的马车。
一坐上马车,卫洛便向角落里缩上一缩。
她缩在角落里跪坐好后,悄悄地抬眼,透过眼睫毛看向泾陵公子。
这一抬眸,她便生生地对上泾陵公子深沉不可测的眼眸。
一对上他的双眼,卫洛的心便打起颤来,她嘴一抿,身子向前一伏,跪在他脚前讷讷地说道:“卫洛谢公子大恩。”
泾陵公子看到她一脸胆怯的模样,不怒反笑。他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