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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平静，似乎是电影画面的旁白，一丝不苟娓娓道来。可是在国梁听来，分明是一种强烈的呼喊、狂风暴雨来临前的蓄势待发。国梁已经感受到夏绿萼与华中仕之间存在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激流，伴随着一个个凶险的旋涡，随时随地左右各人的生死。
迎春自始至终在一旁静听，思索着绿萼每句话的真假。
在见到绿萼之前，迎春一直在揣测这个惹人注目的女人：她的凄惨身世令人同情，可是她以自己的美妙青春为代价，心甘情愿地嫁给富豪，让世人侧目；接着又以惊人的速度和华中仕分手，换得二百万分手费，被人鄙夷；刚一转身又在华中仕背后捅上一刀，更令人不齿！
可是，此刻呈现在迎春面前的又是另一张面孔：和蔼可亲的笑脸，伺奉老人的孝行，愤世嫉俗的言论，种种举动说明了绿萼的心机和手段早已超出正值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子应有的正常表现！
夏绿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她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当然，迎春更在意国梁的表现，对她这个单纯的山里妹子来说，有机会亲自陪着他办案，观察他的能力，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在这当儿，夏绿萼突然中止了侃侃而谈，伏在桌上低声抽泣。她的身体不时地颤抖、抽动，终于压抑不住，转成哀哀恸哭。
邵国梁和祝迎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俩有一种直觉：夏绿萼一定遇上不堪忍受的打击，经历过难以启齿的屈辱。
第二部第四十章夏绿萼悲惨人生（）
过了一会，绿萼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接过迎春递给的纸巾，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又继续平静地讲述。“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我还没出生，他就去世了！在我记忆中，母亲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她离开人世时我才三个多月。我是从父母亲生前的结婚照才认识他们的。见过我父母照片的人，没一个否认我的爸妈一个是凤雏麟子，一个是天香国色。我外公还告诉我，父亲还是三江市政府机关人员公认的才子！”
迎春认同绿萼的评价，在苏中公安局提供的资料中就有谢祖辉和夏秀丽的结婚照，美艳惊人是迎春的第一印象，再对照夏绿萼的花容月貌，难免不让人心生嫉妒，怨恨老天爷太偏心，把最完美的东西全都赏赐给这一家人。
夏绿萼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人羡慕我爸我妈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间最称心如意的一对。其实错了，残酷的事实是天妒英才，老天爷容不得他的子民盖过他的风头！外公告诉我，我爸死得不明不白。早上开开心心地吃了一块烧饼、一根油条，还喝了一碗豆浆，从此就杳无人影，失踪了，结果找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三江的人说他是畏罪自杀，弥天大谎！我爸没病没痛去上班，遗体上却有浑身的伤，还断了一条腿。如果爸真的想自杀，哪里不能死，还要拖着一条断腿跑到十多里外的江边？再说爸有什么错？人家给他扣的帽子是什么阶级的孝子贤孙，这算什么罪？
我爸死后，我爷爷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病不起。外公说。我爷爷生病还有个原因，他觉得对不起儿子，是他让儿子背上‘狗崽子’臭名，毁了儿子的前程。
爷爷走后，我妈又出了事！外公说，我妈为我爸到处申冤，结果冤未申成，她自己却成了现代版的窦娥。被恶魔糟蹋了，还背上‘通奸’的坏名声！
一年之中接连失去三个亲人，奶奶疯了！到处乱走，说我爸在海龙王那儿等她。奶奶的遗体是在江边找到的，外公说，我奶奶走得很安详。面带笑容，她背靠江堤，面对江水东去的方向。她一定是看到龙宫里的儿子生活得很好。放心地去了！
绿萼给自己添了水，捧着杯子发愣。
邵国梁的心里堵得慌。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看到、听到的类似伤心事有许多，四婶一家的遭遇够凄惨的了，那些年的动乱，给社会留下了多少痛，多少恨！
夏绿萼讲述的是大山里长大的迎春闻所未闻的真实故事，她的唯一感受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迎春也曾有过心理不平衡，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平，让她出生在远离城市的深山老林。贫穷，困苦。打个电话也是奢望。在她的幻想中，城市是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有汽车坐，有楼房住，有电影、电视看。还可以唱唱歌跳跳舞。此时此刻，她了解到年纪只比自已大三、四岁的城里人夏绿萼的悲哀。才发觉原来她还是很幸运的，老家的山沟沟里有的是湛蓝的天空，清凌凌的山泉，静静的松林，会唱歌的鸟儿。唯独没有欺侮人的坏蛋、恶鬼。
祝迎春在妈妈哄她睡觉时听到过山鬼张牙舞爪，专抓会哭不肯睡觉的小孩，长大后才明白是山里人编的鬼故事。可是这时候她信了，山里没有鬼，城里有，是专门坑害好人的恶鬼，长得人模人样，最可怕，幸好她不是城里人！
祝迎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绿萼，她心中已经没有芥蒂，有的只是同情。她的说话显得格外小心，不知不觉地跟国梁一样称呼。
“四婶够惨的，那时候你还很小呢！”
夏绿萼点点头。“那时候我还不会走路，是外公把我养大的。外婆为我妈的事受了刺激，跟我奶奶一样，脑子有些糊涂，说话颠三倒四，反来复去的几句话是秀儿冤枉啊，包青天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外公说，外婆临终时还不停念叨：让我去见青天大老爷！”
夏绿萼停住了，祝迎春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必定是不愿在我们面前再次失态。
就在这当儿，国梁和祝迎春都听到里面房间传出嗷嗷的尖叫。
夏绿萼略带歉意说：“不好意思，外公醒了，我去去就来。”
绿萼进屋去了，不停地大声说话，国梁和迎春都听得清清楚楚。绿萼在跟老人解释家里有客人，从三江来的。老人仍然是嗷嗷地叫，时高时低，音调也有变化。国梁和迎春四目相对，二人都没说话，但从对方的眼神中同时读出一声叹惜：这一家子，惨了！
过了一会，房门开了，绿萼推着轮椅出来。满头白发的老人憔悴、干瘦，病恹恹的，唯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目光如炬。老人刚见到国梁和迎春，便发出急促的嗷叫声，目光显得愈发明亮，同时，他的双手攥着一叠红本子频频抖动。
绿萼歉然一笑。“外公已经偏瘫，说话和手脚都不灵，脑子还是蛮清楚的。外公的意思是请你们看看这些东西。”
绿萼从外公手中拿过那叠红本子递给国梁和迎春，他俩打开一看，都是谢祖辉和夏秀丽从小学开始到参加工作后的获奖证书，哲学系优秀学生、优秀宣传员、优秀共青团干部、学雷锋积极分子、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哲学论文一等奖等等，每人都有一、二十种奖状。
外公的脸上迸发出红光，嗷嗷的叫声愈加热烈，双手也抖动得更为厉害。他的双眼更是目不转睛盯着国梁，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待。
国梁看着一本本红皮封面的荣誉证书，仿佛看到二十年多前这对年轻夫妻的灿烂笑容。他情不自禁地对着老人大声说：“夏老请放心，你的儿子媳妇都是好同志！”
老人眉毛上扬眼睛大睁，片刻之后，他突然呜呜几声，眼眶里扑簌簌滚下两串泪珠。
绿萼大声说：“外公放心，我爸我妈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老人双眼紧闭，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流下。绿萼缓缓地推动轮椅走到门外，这时候，天空阳光灿烂，给人一种暖融融的享受。
过了一会，绿萼回到客堂，目光依然停留在外公身上。“我知道国梁还有两个问题想了解。那就不必兜圈子了，我先说吧！”
绿萼恢复了方才的平静。“你们一定会猜测，我嫁给华中仕，必定看中他是富翁，有名有利。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如今富人、官人、情人遍地开花，包养、金屋藏娇的女人不在少数，何况明媒正娶？假如你们这样想，那就随便了，我不愿解释，有些问题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多说无意义。
我只想谈一点，因为我爸妈的事，外公和我受尽了各种屈辱，这种精神上的刺激，局外人是无法体会的。外公不断申诉不断求助，都是无果而终。外公为此郁郁寡欢，终于扛不住了。求告无门，只有靠自己救自己。为父母申冤的重担就落在我的身上，无论嫁人或离婚，都只有一个目的：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或许你们还会问，二百万元巨款该如何解释？很简单，你们去苏中市慈善基金会查一下就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华中仕和我夫妻一场，待我不薄，我却在离婚后举报他，在旁人看来是恩将仇报，心肠歹毒。我就更不便解释，多少年的屈辱都熬过来了，不在乎再受点委屈！”
夏绿萼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邵国梁觉得不适合再继续盘问下去，绿萼的话提供了不少信息，尽管在目前看来，这些信息还处在若隐若现状态，但他认为绿萼的话是可信的。
离开夏绿萼后，邵国梁询问迎春有什么看法。
迎春思索片刻。“我猜测绿萼嫁给四叔是因为她怀疑父母亲的死因与四叔有关，绿萼和她外公在申诉无门的情况下，迫不得已才用极端方式接近四叔，目的是查到证据。但是，我有两点不明白，一是既然她为父亲献身，为什么在尚未达到目的时又急于离婚？离婚后她举报‘人间天堂’涉黄，跟她父亲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邵国梁紧锁双眉，默默无语，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许久，邵国梁微微叹息。“四婶走这步棋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第二部第四十一章做人原则不可丢（）
迎春见国梁皱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邵国梁凝神整理自己的思路，严肃地盯着迎春：“我这个想法是建立在信任夏绿萼的基础上，从她的角度出发，设身处地体会她所作所为的动机、手段和可能取得的效果。当然，夏绿萼的可信度还应进一步证实，假如她所说二百万巨款当真用于慈善事业，我的推测便有了八成可靠度。
夏绿萼的父母、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她的生活困窘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她的外婆又跟着不幸去世，她和外公的处境就更为艰难。我说的艰难不仅仅是生活拮据，更重要的是她受到的精神折磨。在那动乱年代，所谓的黑六类、臭老九包括他们的家庭，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动辄得咎，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我在踏进警校后从各种渠道获得大量信息，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惨不忍睹！
可以看出，夏绿萼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缺心少肺的女人，家庭的灾难已经从她懂事开始转化为仇恨的种子。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仇恨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现在已经接近成熟结果的阶段。四婶仇恨的对象很具体，就是导致她父亲和母亲死亡的凶手。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混乱状态中发生的命案，在当时就无法查明，何况在二十年以后？夏绿萼和她外公的申诉注定失败！”
迎春目不转睛看着国梁，不住地点头。许多人在她面前夸奖国梁如何如何能干，此时见他考虑得很深很细，她觉得所言不虚。
邵国梁继续道：“一旦仇恨的种子发了芽，其生长趋势就难以遏止。我猜想四婶一定是得到了线索。华中仕是最大的嫌疑人。可是面对华中仕这种有钱有势的庞然大物，处于弱势地位的夏绿萼又有什么办法？嫁人的举动就是绝处逢生的唯一希望。”
迎春道：“可是她又离婚了，结婚才几个月！”
邵国梁道：“这就是夏绿萼的可悲之处。她一定是发现华中仕并非等闲之辈，他的壳很硬，不是乌龟壳，是金钟罩。就连我们警方都查无实据，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她原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走进华家，唯一的办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迎春道：“这个理由还说得过去。那么她的举报就是最后的挣扎，目的是引起警方的注意？”
邵国梁道：“可以这么理解，但不会是最后的挣扎，我推断她还有一个期待：等待市领导班子换届。”
迎春愣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她迟疑道：“这么看来，你的推断结论岂不是——”
邵国梁道：“你是担心会对四叔不利？我也有这个顾虑。但愿夏绿萼的怀疑有误。我俩都是踏上社会不久的年轻人，没有亲身经历那些不堪想象的岁月，可是那些年代所发生的那些事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们不能象鸵鸟一样假装不知道。走吧，到慈善基金会核实一下捐款的事，掌握的材料越充分，越有利于进一步判断。”
夏绿萼捐助巨款的真实性很快就得到证实：苏中慈善基金会负责人出示了夏绿萼捐款的相关凭证。负责人的情绪很激动，他说这是基金会收到普通平民百姓最多的一笔捐助，本想通过媒体大力宣传表彰，可是被当事人坚决拒绝，倘若你们不是公安同志，我们绝不会透露她的个人信息。
离开基金会后，邵国梁和祝迎春都觉得心里沉甸甸。丝毫没有为夏绿萼的人品获得有力佐证而感到欣慰。他们都在思索着同一件事：四叔华中仕当真与谢祖辉夫妇之死有直接关联？夏绿萼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值得她用极不明智的以身相许方式寻找证据？事情明摆着。四叔和四婶之间的对立，四叔处于不利地位，这是他们二人最不愿看到的。
邵国梁以一个刑事警察的直觉体会到郑局长说的那些话的深刻含义：“组织上对你的唯一要求是：以献身于人民警察事业、忠于职守的信念，在大是大非、亲情、爱情面前经受住严竣考验。”没有想到的是这种考验这么快就摆在面前，四叔，你到底做过什么坏事啊？邵国梁心情十分沉重。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彭子超的影子，想起了那几首赠诗。
迎春皱着眉头想了好久，突然转过脸来。“国梁哥，我还记得你说过，彭大师送给四叔一首诗，有两句是‘只为一时欢，铸成一世恨。’我的印象最深！”
邵国梁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脸庞，想起郑局长对她的评价：小祝脑子灵反应快，当会计大材小用，若是能够受到专业训练，一定是侦察员的好苗子。她今天的表现确实够格，跟我的配合很默契。
邵国梁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都记住了。”
邵国梁和祝迎春相视而笑。忽然之间，二人同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黯淡下来。
邵国梁和祝迎春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他俩都不愿轻易说出口的事：郑局长让他们调查夏绿萼举报“人间天堂”涉黄案件并不是一句“为企业保驾护航”那么简单！可以确定的是：郑局长一定掌握了对四叔极为不利的线索，只是缺少可靠证据，所以他要派人调查。但是事情的进展出人意外，郑局长让他参加特别小组是调查郭永槐案，现在却牵出了谢祖辉夫妇案，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此外，邵国梁原以为彭子超赠给大伯、三叔、四叔和五叔的命运诗，不过是一个智商超人的江湖人结交朋友的噱头，现在却有了不同的理解：彭子超的赠诗“只为一时欢，铸成一世恨。”所包含的内涵也许并非“四叔好色”那么单纯。